金志軍沉默了下去,過了一會,他忽然轉過身來,對黎少欽開口說道:“我承認你嘴上功夫很不錯,年輕人,很高興今晚能跟你有此一番交流,現在我累了,今日就到此爲止吧。”
黎少欽一怔,沒想到金志軍會毫無徵兆地下逐客令,這讓他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金老……”黎少欽急道,卻被金志軍擺了擺手制止了,後者只是用生硬的語氣回答道:“請回吧!”他顯然不想給黎少欽再說話的機會。
黎少欽也明白了對方的意圖,只是他事先沒想到的是,這個長沙商業大亨居然如此無賴,不過事到如今,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今天無論如何,都必須把事情弄個清楚明白,這纔是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於是他朗聲喝道:“金老,請容我最後問一句,您作爲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難道就不考慮一下我校萬千學子的境況嗎?”
金志軍眯起眼睛,靜靜地審視起面前這個年輕人來,忽然他開口說道:“你是讓我考慮他們的感受?那誰又來考慮我的感受啊!”說到這後半句時,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黎少欽也從他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不對勁,忽見金志軍轉過身去,背對着他,沉聲說道:“當年一場大火,把整個長沙燒成一片廢墟,我們家分佈在長沙城內的七個米莊全部燒燬,幾代積攢下來的基業毀於一旦。”黎少欽聽他語氣無比沉重,心知這定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他只好暫時放下其他心思,靜靜傾聽他說下去。
金志軍表情痛苦,似乎全面陷入了悲痛的回憶之中去,他繼續用那慢悠悠的語氣,沉聲說道:“那場大火,奪走了我母親和我尚在襁褓中的妹妹的生命,只剩下我、我父親和我年邁的爺爺,災難奪走了我們家所有的財產,我們從此陷入艱難的境地,我們變得無家可歸,每天過着四處流浪討食的生活,那時候我還小,還不懂事,只看着我爺爺每天早出晚歸,才從很遠的村子裡討回來一把米幾張菜葉子下鍋,我還哭嚷着肚子餓!”
“後來,由於瘟疫肆虐,我爺爺不幸感染,我父親找到了以前佘我們家米的那些人家求助,可是,那些白眼狼,居然對我們三人白眼相向,甚至驅趕我們三人!可憐的我父,帶着幼小的我,揹着我爺爺四處求醫,一路乞討,艱難苟活,不久之後,我爺爺就離開了人世,而我父親,隨後也感染了瘧疾,這對我們父子倆當時的境況來說,無疑於雪上加霜。”
“不久後,我父親也失去了行動能力,由於實在是太餓了,最後我不得不扛起照顧父親和乞討的責任,每天獨自離開我們落腳的那個橋洞,到很遠的地方去乞討,甚至偷別人家的食物來吃,短短時日,就讓年幼的我,感受盡了世間的人情冷暖。”
“我記得有一次,那是最清晰的一次,那一次,我走進了一戶人家,偷走的兩隻雞蛋,結果被他們發現了,全家人追着我跑了十幾里路,我一整夜都不敢再回去,直到第二天,我再次回到那個橋洞的時候,發現我的父親,已經死在了那裡……”
說到此處,他早已是老淚縱橫,黎少欽聽完這個故事,他內心深處也感到了一種無言的悲傷。
過了一會,金志軍擡手拭去眼角的淚花,繼續說道:“幾年後,長沙重建起來了,我的日子也相對好過了很多,但我卻懂得了一個道理,人在該狠的時候,就一定不能心軟,否則他一定活不長!”
說完,他再次轉過臉來,看着黎少欽,緩緩說道:“我之所以一直活到了今天還好好的,原因就是我夠狠,我從來不去考慮別人的感受,我只考慮自己的感受!”
“真是一個讓人悲傷的故事。”黎少欽迎上他的目光,平靜說道:“我忽然想通了,我何必因爲這件事情與老爺子您鬥來鬥去呢?你剛纔所說的話讓我深受感染,我想,每個人生活在這個世上,都有一個獨特的經歷,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這是先天的必然因素。但我認爲,一個人更應該重視後天的修煉,這樣他的世界纔會越來越美好,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苦難,在這個世界上,比你悲慘的人多得去了。”
金志軍冷冷看着他,黎少欽不爲所動,又說道:“不過老爺子讓我最佩服的一點,是化悲憤爲力量,所以有了今天的成就,但我覺得你曾經所遇到的困境,似乎也成爲了你的羈絆,一直壓在你的心頭,揮之不去。”
金志軍聽得面容微變,卻聽黎少欽繼續說道:“有白天就有黑夜,這是世界不變的規律,我們人類之所以一直向前發展,就是因爲我們一直活在光明的一面,老爺子你如此做法,似乎有些鑽牛角尖了,既然你那麼討厭黑暗,那你何不去點亮更多的人呢?”
金志軍聞言,頓時心頭大震,他與人打了一輩子交道,很少在說話上面吃虧,這讓他覺得,自己的語言已經很少破綻了。
他萬沒想到,自己剛纔的一番真情流露,卻被他抓住了這麼大一個破綻,聽他所說的一番話,又隱隱覺得不無道理,難道自己一直以來的做法都錯了嗎?他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努力想要使自己平靜下來。
黎少欽卻依然侃侃而談:“每個人都想乘涼,但首先要有人去種樹,金老您栽樹爲人庇廕,本是一件大公德之事,倘若你厭惡並且驅趕那些乘涼人,那你種樹又有何意義呢?”
金志軍一揮手,止住了他往下說,他深深地看了黎少欽一眼,此時他已經深切體會到這個年輕人的厲害,不禁開始對適才所說的話暗暗後悔起來。
而此時的黎少欽,卻是另外一種感覺了,他感覺回到了自己擅長的戰場上,居然掌握了主動。
不過,他很快也冷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雖然取得了說話的主動,但如果對方硬是不理睬自己的話,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眼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趕快給金志軍一個臺階下,他知道,這種有頭有臉的人,必然很在乎自己的臉面,若是被一個後生小輩反駁得說不出話來,那將是很尷尬的一件事情。
怎麼給他臺階下呢?黎少欽想了一會,終於下定了決心,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果然,金志軍一聽,雙眼放出了奇異的光芒,看黎少欽的態度明顯不同了,他連忙問道:“此話當真?”
黎少欽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說道:“當然是真的,說假話會影響我以後的心境,我纔不幹!”
“好!”金志軍一拍桌面,滿心歡喜說道:“我就答應你的條件,希望你也遵守自己的承諾!”
黎少欽笑着說道:“很高興金老能夠答應我的這個條件,我代表中南大學商會的所有學子感謝你!”
金志軍卻是側過身去,對他揮了揮手,顯然,他是不在乎這些虛名的。
黎少欽點了點頭,他擡手看了看時間,已近凌晨,連忙對金志軍說道:“抱歉啊金老先生,不知不覺間打擾了您這麼久,眼下時候不早了,我想我也該回去了。”
金志軍點了點頭,在黎少欽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連忙開口問道:“對了年輕人,你剛纔所說的,吃瓜子留着最後一顆不吃,那是爲何?”
黎少欽轉過頭,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說道:“這個簡單,是爲了防止最後那一顆是臭的,您試想一下,如果最後一顆是臭的,那麼我之前吃過的所有瓜子,不都白吃了嗎?”
金志軍點了點頭,同時笑道:“原來是這個道理。”
黎少欽說道:“所以,我永遠會給自己留出最後一顆,給自己留個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