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林覺命人備車,陪同方浣秋趕回了榆林巷。一進門,方浣秋和方師母便抱頭痛哭起來。方師母已經得了衙門裡送來的消息,早已知曉了方敦孺被羈押的事情了。出乎林覺意料的是,方師母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慌張無着,除了和方浣秋抹了一會眼淚之外,反而顯得很平靜。
林覺將自己的營救計劃跟方師母說了一遍,請方師母屆時跟自己一起去探望先生,懇請他低頭認錯,消解皇上的憤怒。方師母自然點頭答應。面對林覺和方浣秋低落的情緒,方師母反而安慰起了他們。
“林覺,其實老身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了。自從來到京城之後,老身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你先生對那勞什子變法的事情着了魔一般,爲了這件事不顧一切了。老身天天聽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那次他將你逐出師門之後,我跟他大吵了一架,從此都很少跟他說話。可是我看出來了,他是真的對變法的事情一心一意。你先生爲了此事當真是嘔心瀝血,甚至拋棄了許多。林覺,我知道他心中對你是有愧的,夜裡說夢話都有你的名字。哎,其實老身不說,你也能理解他。你是個好孩子,沒有因此記恨他,老身很是欣慰。從今年春天之後,我便有不祥的預感了,總覺得會出事。你先生其實心裡也是明白的,否則他怎肯默認浣秋住在你那裡?我知道,他心裡是明白的。可是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是不會回頭的。林覺,好孩子,你肯去救你先生,師母很是感激。但師母告訴你,救自然是要救的,但如果救不了不要勉強,我不希望你也捲進去。你既然說這件事皇上震怒了,你可千萬不要得罪了皇上。你還有一大家子人,我們不能害了你。還有秋兒,她還指望着你呢。所以,你千萬不要勉強去做,不然師母會更加的擔心的。”
方師母這番話讓林覺心中難受不已。從她的話語中,林覺知道了她在來到京城之後經受了多少的磨難。外表潑辣開朗的師母,其實內心裡是細膩敏感的。但她默默忍受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卻從未透露給外人知曉。也許在方先生面前,她也沒有透露過內心的驚恐。因爲她瞭解他的丈夫,那是一個充滿了理想主義,倔強的不肯回頭的男人。她尊重丈夫的選擇,所以她忍受這一切。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其實還是自己被驅逐的那一次,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表述出自己的憤怒。
到現在,她還擔心此事會影響到自己,足見師母絕非是那種自私的市井婦人。她善解人意,爲他人着想,哪怕是到了這樣的時候,她也不想因爲自己的事情害了別人。師母身上閃耀的人性的光輝雖然微弱,但卻讓林覺感動不已。那是一個普通的大周女子身上閃耀的光輝,卻比很多身居高位的人更讓人感動和欽佩。
……
事情發酵的速度超出人的預料之外。全城輿論譁然的同時,各種各樣不同的論調也開始滿天飛。有人痛罵嚴正肅和方敦孺辜負皇恩大逆不道,有人認爲這其中必有蹊蹺,或有隱情。但其實街頭巷尾中的輿論並無實際作用,真正對此事有影響的是條例司內部的官員的言辭。吳春來的動作很快,從查封條例司的那一刻起,對條例司中大小官員的審查便已經開始。很快條例司中便出現了一大批揭發嚴正肅和方敦孺平日裡如何霸凌屬下,剛愎自用,如何口出狂妄之言,不把皇上和朝廷放在眼裡等等的事情。
人就是如此,人性的醜惡也在於此。人說患難見真情,一點也不錯。災禍之時其實便是人性的試金石,這時候便可以知道哪些人是投機者,哪些人是真正爲了變法而來的。投機之人在這時候做的事情便是儘快的撇清關係,甚至開始落井下石。這樣的人在條例司內部不在少數。
之前條例司成立的時候,林覺便曾提醒過方敦孺,一定要防止一些投機分子進入條例司。這些人事情是做不好的,關鍵時候還會反咬你一口。然而方敦孺和嚴正肅對此不屑一顧。那時候他們要的便是爲新法造勢,凡是來參與變法的人,他們都視若同路。除非曾經有明顯的劣跡,纔會拒絕他們。正因如此,條例司中曾經一度集結了一大批的投機分子,想蹭着變法的熱度升官進爵。
雖然後來,幾次變法遭受的挫折之中,不少人知難而退,生恐被連累,嚇跑了不少人。但是條例司中這樣的人還有不少。而且他們也越來越發現參與變法是他們做過的最錯誤的投機,不但什麼都撈不到,而且忙碌辛苦,天天累得跟狗一樣。嚴正肅和方敦孺的脾氣也不算好,若出什麼差錯,那一定是當衆呵斥毫不留情的。所以這些傢伙腸子都快悔青了。
現在,新法被暫停,條例司被查封,兩位大人和骨幹們被緝拿下獄。這幫投機分子怎肯跟他們共進退?所以紛紛出來檢舉揭發,甚至捏造言論去誣陷,急欲劃清界限,將自己扮作是被壓迫的受害者。加之吳春來刻意引導之下,條例司中的大小官員竟有一半反水,紛紛寫下揭發罪狀的口供。什麼樣的誣陷都有,什麼剛愎自用隨意呵斥侮辱下屬,什麼打壓報復,不准他人有任何不同意見,什麼貌忠實奸臣,背地裡詆譭朝政。什麼貪污腐化,利用職權侵佔財稅錢銀等等。當真是一地雞毛,一盆盆的髒水往方敦孺和嚴正肅身上潑去。
吳春來也不閒着,親自在嚴方二人的公房之中翻找證據,不遺餘力的坐實這些指控。劉西丁上躥下跳的在旁協助,他本就對條例司內部熟悉的很,有他在旁協助,吳春來行事也事倍功半。
林覺本來打算晚上進宮見駕的,他覺得需要讓郭衝的情緒緩和一下,求情時也好辦些。但隨着消息的發酵,他在公房之中坐不住了。整個樞密院衙門裡都沸騰着,人人議論着最新得知的消息。這些官員們的消息靈通的很,從廣場對面的政事堂中的消息總是又快又準確的傳來。吳春來等人在條例司衙門裡得到的對嚴方二人的指控和一些證據的事情也很快便傳到樞密院中。
林覺坐不住了,再這麼下去,這些所謂的證據一定會被呈報給皇上。到那時,郭衝一定更加的憤怒,再去求情便不好辦了。自己必須要把握這中間的時機,在這些污衊和陷害的所謂證據上奏之前去見郭衝。不能再等了。
林覺跟馬丕進他們打了招呼,便離開公房出去。出樞密院衙門的時候恰好碰到了從外邊闊步進來的楊俊一行。林覺忙避讓行禮。楊俊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笑容,他剛剛從樞密院回來,剛剛跟呂中天喝了幾盞慶祝的茶水。接受了呂中天的一頓阿諛奉承之言,心滿意足的回衙門來。他當然很開心,從嚴正肅和方敦孺想對軍隊插手變革的那一刻起,楊俊便決心要將這兩人給扳倒了。數次嘗試未果,這一次終於要剷除此二人了,他當然開心。
“變法可以,但別動老子的一畝三分地,否則老子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當初楊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恐怕方敦孺和嚴正肅都沒有往心裡去。都沒有太在意這句話的份量。可楊俊就是這樣,他甚至不惜改變立場,改變自己從不參與朝中派系紛爭的立場來扳倒敢於冒犯他的人。他楊俊就是這樣偏激的人,正如他當初下達滅絕令一樣,一方面是有着長遠的考慮,爲了西夏的長治久安,另一方面其實也是爲了懲罰西夏諸部,因爲他們無視了自己的警告,敢於違揹他的警告。
“林大人啊,這是要去哪兒?”楊俊看着站在一旁避讓的林覺問道。
林覺道:“下官出去走走,衙門裡有些氣悶。”
“恩,確實如此,衙門裡氣悶的很,走走也好。不過林大人,老夫有句話要告訴你,你可不要意氣用事。你如今前途廣大,可千萬莫要做錯什麼事情,摻和什麼不該摻和的事情。不然,可是自毀前程啊。有些事不是你能摻和的,也不是你能改變的。你走走可以,可不要走到不該去的地方去。”楊俊一語雙關的說道,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威脅。他豈能不會察覺林覺的情緒。事實上林覺在上午的大殿裡的情緒他可是一直關注着的。
“大人放心,下官心裡有數。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下官心如明鏡。”林覺沉聲道。
“呵呵呵,那就好,你是聰明人,不用老夫多言。你去吧,有什麼心事,多和老夫聊聊,老夫可以替你開解開解。哈哈哈,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啊。今晚去樊樓聽曲去。”楊俊哈哈笑着,在周圍人的一片逢和之聲中闊步而去。
林覺皺眉站在門廊下片刻,轉身闊步出衙門大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