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嚴正肅的真正想法。座上衆人並不知道嚴正肅任杭州知府三年來的最大心病便是海匪之患,他也一直嘗試着找出解決的辦法。作爲一個在地方任職多年的官員,每到一處他都將當地治理的海晏河清,調離之時都獲得上下一致的讚譽。而在杭州府,他卻無法讓治下的海匪之患得到解決,這對於有着強烈自信心和責任感的嚴正肅來說,這是不能接受的污點。
上任三年來,錢塘縣每年都上報無數起海匪滋擾綁架的案子,杭州城中數百樁涉及海匪的治安卷宗都堆放在案頭,無數個夜晚,嚴正肅都枯坐在燈下翻閱這些卷宗,思索解決之道。
然而海匪的事情不像是治下的其他政務,水利道路他可以花人力財力去修繕,民生之事他可以用雷霆手段去治理。乾旱了他可以挖渠,水澇了他可以築壩,饑荒了可以賑濟……,等等這些都是他能辦得到的事情。這海匪之患,卻是他力有不逮之處。
三四萬海匪盤踞在海島上,而杭州駐軍寧海軍只有八九千人,再加上杭州城中的屯守廂兵五千餘,加上所有的衙役捕快等公職人員,人數也不足一萬八千人。對海匪的兵力對比上早已是劣勢。
海匪們雖一直沒反攻內陸,但那就像在臥榻旁睡着的一隻野獸,誰也不知道它何時會露出獠牙。嚴正肅能做的事情其實不多,他只能做好自己分內能做的事,嚴密主意海匪的動向,做好防守的準備。可很多夜晚,他都睡不踏實,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傳來可怕的消息。
而這一切,在性格剛硬且自尊心極強的嚴正肅看來,其實是不能接受的。他不能容忍自己所任職的杭州府居然要受海匪的滋擾,不能保境安民,便是他嚴正肅的無能。爲此,他也曾不止一次的上奏朝廷,希望朝廷能出兵剿滅海匪。然而,他的上奏不止一次的被駁回。
樞密使楊俊說,朝廷現在的重心在遼國邊境,絕無可能調集重兵南下剿匪。聖上也只能無奈的給嚴正肅批示,要他和樑王商議,做好防禦便可。畢竟海匪在海里,並沒有妄動。而如今朝廷也沒有太多的兵馬和錢糧來管這些海匪。
嚴正肅雖然很失望,但他也明白這是實情。朝廷如今的財政狀況已經很不理想,能維持全大週一百八十萬的禁軍和地方駐軍已經殊爲不易。遼人給的壓力巨大,幾乎所有的錢糧物資都用到了京城禁軍和邊鎮兵馬身上。內陸州府和南方的這些州府駐軍能夠維持人數已經很不錯了。杭州府寧海軍的情況還好些,沒有被裁減兵額。像江寧府,揚州府等地,駐軍大幅裁減人數,數年來已經砍掉了三成,由此可見情況之惡劣。
而今日,當王爺父子前來談及剿匪事宜的時候,嚴正肅其實內心是很興奮的。但這個計劃確實讓他意外,以寧海軍一軍之力去剿匪,這是很冒險的。但嚴正肅也明白,如果在這種情形下還能剿滅海匪,那將是何等的矚目之事。其實在林覺詳細介紹整個計劃之後,嚴正肅的腦子裡便不停的開始權衡掂量,不久後他其實便已經有了決定。
其一,這一次樑王父子願意全力以赴,他們的態度很少有如此堅決,王爺父子比自己更需要剿匪的成功,因爲匪患之事其實他們的責任更大。他們的態度決定了寧海軍兩位指揮使的態度,寧海軍也必全力以赴。在剿匪的決心上當無敷衍之意,這是一大利好。
其二,王爺父子的用心無非是不希望自己稟報朝廷,故而拉自己入夥。否則他們完全沒必要徵求自己的意見。自己其實同不同意,他們恐怕都要去幹。自己即便稟報朝廷,也無法阻止他們出兵。若是兵敗,自己其實也必將脫不了干係。而他們一旦成功了,自己便很尷尬了。
其三,從自己的本心出發,與其坐等海匪坐大,將來必釀成大禍,還不如早些解決此事。朝廷無動於衷或者是無力解決的情況下,便需要身在杭州的這些人自己想辦法。此時難得衆人齊心協力,自己怎能不加入他們。不管他們是出於何種目的,此事最終還是爲了解決心腹大患,對杭州百姓有利。若剿匪成功,自己其實也將大受裨益的。
在杭州已經三年快滿了,按照規矩,三年任期將滿,他的官職也將調動。而這一次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去向,在到達新的位置上之前,留下杭州匪患未除的尾巴來,會是自己爲人詬病的一個污點。所以,如果能在上任新的官職之前解決海匪的事情,那將是一個完美的結束,也正是嚴正肅所期望的。
就林覺提出的這個計劃本身而言,雖然很冒險,但嚴正肅卻也覺得這是個機會,難得上下一心要剿滅匪患,難得有一個可以實行的計策,這個險是值得一冒的。況且,王爺父子和宋延平王鍇等人既然都同意,便說明他們其實是對這個計劃抱有信心的。特別是領軍多年的宋延平王鍇等人,他們絕不會爲了討好樑王而明知要失敗還去冒險,雖然這兩人和樑王走得很近,但在領軍才能上還是值得信賴的。
而且如今的情況是,海匪既然已經囂張到在城裡出入綁架人質,林覺說的情形已經嚴重到那種程度,這說明城中治安其實已經接近失控,已經到了不得不去剿滅他們的時候了。無論何時風險都是存在的,自己更不能因爲有風險便選擇保守的作法,這和他的爲官理念有巨大的衝突。
對於嚴正肅的心路歷程衆人自然琢磨不透,所以才覺得他是給自己找理由。還以爲是林覺的大膽喝醒了嚴正肅,讓嚴正肅覺得不好交代才同意這個計劃,這可完全是一種誤解了。嚴正肅雖執拗,但絕不是不知事理之人。
無論如何,對於樑王父子和林覺高慕青等人來說,此來的目的便已達到。至於他爲什麼這麼快便同意了,其實無關緊要。對樑王而言,拉嚴正肅下水是最重要的一步棋,這個計劃報到朝廷,朝廷是斷然不準的,嚴正肅既同意參與,那便是默認不會稟報朝廷了。
接下來,大堂之中的氣氛變得融洽起來,衆人開始詳細的討論作戰的細節。衆人皆知此計劃保密的重要性,消息走漏不但海匪將有準備,林覺等去海島之上也會立刻被殺。所以,在徵調商船以及兵馬出動的理由上,必須要掩人耳目,否則恐怕會打草驚蛇。
最好的理由莫過於將例行的水軍的海上訓練提前,每年七月份是寧海軍的例行海訓。可放出風聲以此爲理由進行調度兵馬離開杭州出海,在寧海軍普陀山水軍碼頭左近進行海訓。至於抽調商船,便以演練保護商船不被劫持爲藉口。至於城中抽調兩千兵馬以及王府衛士的出動,那便要分批進行,儘量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了。
這樣的提議得到衆人的一致認可。海訓年年有,海匪們即便得到消息也不會大驚小怪。更何況他們絕對想不到區區一個寧海軍水軍會敢於進攻。
樑王當場作出了承諾,這一次所有徵用商船以及兵船的整修改裝的費用,他將一力承擔。且設立大量獎賞,激勵士兵們拼死奮戰。嚴正肅自然求之不得,如今地方駐軍兵餉剋扣嚴重,對士氣有很大的影響,王爺肯出血,那自然是一件大好事。樑王府產業衆多,富甲天下,但從來都是一毛不拔。今日肯出大筆的錢糧出來,可見樑王對此戰的重視程度。
商議了一個多時辰,基本的細節皆已敲定,剩下的便是要立刻對兵船進行改裝,在五月底完成所有兵船的加固和商船的徵集。還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樑王決定和小王爺親自去寧海軍北關駐地去找宋延平等人吩咐命令,於是起身告辭。
林覺主動的留了下來,剛纔對嚴正肅太過無理,林覺想找機會道歉,所以他故意磨磨蹭蹭的墜在了最後。且不說嚴正肅是杭州知府的身份,就算論私人交情,此人是方敦孺的至交好友,自己剛纔對他那般無禮,那是着實有違倫常的。此事若是被方敦孺得知,方敦孺便是因此將自己逐出門牆,那也是毫不冤枉。
嚴正肅送完王爺父子離開回轉,卻發現林覺站在門口沒走,皺眉道:“怎麼,你還有事麼?”
林覺噗通跪在地上,給嚴正肅行禮道:“嚴世伯,適才在下言語無禮,現在給您鄭重道歉。請嚴世伯責罰。”
嚴正肅愣了愣,笑道:“卻也不必了,你剛纔說的話也沒錯,我這個知府確實沒做好,以至於城中海匪橫行作亂,你罵的沒錯。”
林覺道:“我不是因爲那些而道歉,我是爲冒犯了長輩而道歉。嚴世伯和恩師是至交好友,便是林覺的前輩。林覺只爲冒犯了長輩而道歉。並非是給知府大人道歉。”
嚴正肅再是一愣,旋即呵呵笑道:“原來如此,我道你爲何只稱我爲世伯,不稱本府官職。原來你這個謙是向着嚴世伯道的,而非是嚴知府這個官。哎,你這執拗小子,倒是有些硬氣。不過你心眼也太多了些。”
林覺垂首無語。嚴正肅收斂笑容看着林覺道:“林覺,這件事你定瞞着敦孺兄吧。他若知道,定不肯讓你去冒如此大險。我想問問你,你當真做好準備了麼?這一去很可能便回不來了。”
林覺道:“在下明白,可是我已無從選擇。龜山島之事後,我便入了這漩渦了。我不能坐以待斃,所以必須剷除海東青一夥,一了百了。不是他死,便是我死了。”
嚴正肅點頭道:“你既想好了,那便罷了。我也不多說了。你放心,你恩師那裡我是不會說的。但你既叫我一聲世伯,有幾句話我要提醒你。”
林覺道:“請世伯指教。”
嚴正肅負手站在堂前看着天空中飄落的雨絲,沉吟片刻道:“林覺,敦孺兄和我談及你多次,我們都認爲你是可造之材,只是……你似乎還不夠沉穩。須知一個人再有本事,也不能走上邪路,否則便是萬劫不復。你……跟樑王父子走得如此之近,我雖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我只告誡你,萬萬要擦亮眼睛,不可爲人所利用。有些人你碰不得,有些事你參與不得。立身要正,處事要穩,否則後患無窮。我不能說的更多了,你自己好好的琢磨琢磨我的話。”
林覺側首沉思片刻,磕了個頭道:“多謝世伯教誨。”
嚴正肅沉聲道:“也不是教誨,只是告誡罷了。我告訴你,這裡的事京城都知道,包括壽禮的那件事。我早已稟報了朝廷。很多事並非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內裡還有許多複雜的隱情,你不易知曉,更不易參與。此次之事,若你有命回來,希望你收心養性,積極備考,科舉之途纔是正道,除此之外皆爲邪路。”
林覺甚是驚愕,原來嚴正肅早已將那件事稟報了朝廷,表面上卻還是一團平靜。林覺也想不透這當中的複雜原委,此時此刻,嚴正肅是真的作爲一個長輩在告誡自己,無論自己認不認同,也不能抗辯,只能應諾。
“起來吧,你去吧。你應該也有很多事要準備。對了,你說要調閱杭州的天氣水文資料,可以隨時來府衙調閱。另外告訴那個高慕青,她此次若是能全力助我們剿滅海匪,龜山島山寨的事情請她不必擔心,老夫會全力幫她解決。請她不必有顧慮。”
“多謝世伯,林覺告退。”林覺再磕了個頭,起身來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出府衙大堂。臺階下,高慕青戴着斗笠站在那裡,正靜靜的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