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軸撥絃三兩聲
清明上巳西湖好,滿目繁華。爭道誰家。綠柳朱輪走鈿車。遊人日暮相將去,醒醉喧譁。
彷彿只眨了下眼般,三月三就到了。
三月三除了祭祀以外,還有各種河畔嬉戲、男女相會、插柳賞花等民俗活動。唐代大詩人杜甫就曾寫有“三月三日氣象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這樣的詩句,說明三月三日那天,閨閣千金也被允許走出深閨出門踏青。
杭州的三月三詩會自蘇三老爺升任知府以來已經連續舉辦了四年了,現在除了詩會最初的宗旨以詩會友之外,已經慢慢的自行發展成了變相的相親大會,很多有適齡待嫁女兒的貴婦們也會帶着
女兒參加杭州詩會,以期在詩會中覓得青年才俊爲東牀快婿。
潤璃帶着蔥翠和嫣紅來到西湖旁邊的泠社,置身於一羣閨閣千金中,無聊的欣賞着她們的穿着打扮。
看得出來每個人在自己的穿着打扮上都是花了大力氣的,相比之下自家三姐妹卻打扮得算是簡樸的了。
身邊的蘇潤珉在蘇氏三姐妹中打扮得最搶眼,梳了個如意高髻,顯得個子高了不少,仍然插上那支桂枝香的簪子,米粒般細碎的墜子拉着銀絲流蘇斜斜的垂到了肩頭,走起路來發出輕輕的撞擊聲,煞是好聽,身着白玉蘭散花紗衣,雙蝶雲形千水裙,嫩黃的抹胸配着淺綠的半臂,倒也有份難得的清新。而身邊的蘇潤珏這次卻走的是低調路線,只梳了個簡單的雙環髻,插了一支芙蓉玉釵,一身淡黃的春衫,就只在腰際壓了一枚芙蓉玉玦。
潤璃很奇怪於蘇潤珏的轉變。
這些日子裡蘇潤珏彷彿像變了一個人,不是乖乖的跟着黃姑姑學規矩就是安安靜靜寫字繡花,每次早晨去給蘇三太太請安,總是她去得最早,素日看見蘇潤珉都會爭吵一番,而現在面對蘇潤珉的擠兌卻只是一味沉默,弄得蘇潤珉都有找不到對手的感覺。
蘇三太太警覺起來,二姨娘母女倆這些年一直都在和她爭寵,而現在二姨娘禁足了,不鬧了,就連驕縱的蘇潤珏也不鬧騰了!物極反常必爲妖,這其中肯定有什麼古怪!蘇三太太命夏媽媽下足功夫去查,卻只知道那日蘇潤珏去了二姨娘那兒說了會子話,母女倆臨風灑淚傷感了好一陣子,具體內容卻不得而知。
蘇三太太聽着夏媽媽蒐羅來的消息坐在那裡微微一愣,然後卻又笑了:“不管她們籌劃什麼,最終得露出點尾巴來,我呀,就在這裡看着,看那兩母女究竟要鬧出些什麼幺蛾子事情來!”
“太太此舉甚妙!”夏媽媽滿是褶子的臉堆出了一朵皺巴巴的花:“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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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三月三日,按照往常的作派,蘇潤珉和蘇潤珏都該打扮得極其華麗出來纔是,而現在看來,她們彷彿想把自己淡在人羣裡,絲毫沒有想出彩的想法。
這倒是稀奇事情了,潤璃心中暗自思付:難道是樑伯韜的魅力太大,以至於她們心中暫時心無旁騖?真是不得不感嘆這種盲目的感情,莫非真應了那句話: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情深?
亭子裡坐着幾位夫人,正在往姑娘們這邊看。
高太太讚歎道:“還是蘇知府家的姑娘會打扮,瞧着清爽得很!”
蘇三太太看了看自家三個姑娘,心裡也讚了一聲。
在一堆柳綠花紅裡,蘇家三姐妹清新淡雅,反而更讓人想多看幾眼。
“把瑤琴抱出來罷。”鹽使司都轉運使夫人蔡太太對着身後的丫鬟說道,然後又一臉的笑容望着高太太:“我們先叫姑娘們彈琴聽聽,然後等老爺他們那邊散了場再讓姑娘們去賦詩,高太太你看這樣可好?”
旁邊幾個太太聽到這話,心有不滿,誰不知道蔡太太女兒的琴藝可是得蘇娘子指點過的?她這樣做分明就是給女兒露臉的機會!
但是蔡大人可是從三品的官兒,比蘇知府還高一級呢,誰又敢跳出來指責她藏私?
琴擺好了,就在那枝頭開滿了粉紅花朵的桃樹下,身後是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西湖,被陽光照射出金光萬點,風兒一吹,金光澄澄,晃得人的眼神都恍惚起來。
雪白的氈毯上擺着一具瑤琴,坐在前面的蔡小姐身着刺繡妝花雲羅衫,百花曳地十幅湘水月華裙,望仙九鬟髻上一朵碩大的滿池嬌分心,旁邊插着一對琺琅嵌彩花卉簪,鬢邊還貼着半個巴掌大小的垂珠金絲銀鏤八寶宮花,一頭的珠翠與身後的西湖波光相輝映,晃得潤璃眼前好一陣發花。
“姑娘,這位蔡小姐家可是開金鋪的?”蔥翠捏着帕子掩了嘴立在潤璃後細聲說。
“撲哧”一聲,旁邊蘇潤珉把茶水噴了出來:“三妹,你這個丫鬟該好好□下才行,別在外面亂說話得罪了人。”
潤璃看了看周圍,小聲說:“大姐,這裡只有你我姐妹三人,算不得外面,若是你一定要嚷出去,那這也不是蔥翠丫頭的錯了。”
蘇潤珉橫了潤璃一眼,卻不敢多說什麼,她自然知道潤璃在蘇府和她是不同的。
此時,嫋嫋的琴音響起,潤璃側耳一聽,蔡小姐這琴彈得確實不錯,難怪蔡夫人有這種自信叫她來彈開場,原來是想鎮住全場的。
“令嬡端的彈得一手好琴。”高太太即算對音樂的領悟能力不高,但是看到周圍陸陸續續有被琴聲吸引過來的年輕士子,臉上都是一副讚賞的神情,也就知道蔡小姐這琴果然是彈得不錯。
蔡太太得意的揚起下巴:“蘇娘子是極其讚賞我家萍兒的琴技的,說她至情至性方纔能彈出如此琴音!”
高太太忙着點頭:“看令嬡這顏色也就知道她是個性情中人!”
潤璃就坐在離高太太不遠的地方,聽到這句話,實在很難忍住不笑,只得抽了一塊手帕子做一回掩嘴嬌笑的模樣,暗地裡笑了個夠。蔡小姐這個性情中人是能看她外表看出來的?就看她頭上那一大堆東西就能看出她的真性情來了!
“這位小姐琴藝不俗,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兩江總督高大人開口了,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一頭的金光閃閃。
高太太心裡排揎着自己的丈夫:你一介武夫也能聽得懂琴音?但是臉上卻不露半分,只是點頭道:“這是鹽使司都轉運使蔡大人家的小姐。”
“不錯,不錯,不錯。”高大人連讚了三個不錯。
這時他身邊有人開口了:“只可惜演奏之時未能做到天人合一,奏者的心境並不能完全融合於琴聲之中。”潤璃聽着這聲音帶着點耳熟,擡頭一看,卻是那個應該在煙波閣休息的高瑞!
他怎麼跑出來了?雖然今年江南的天氣較熱,但是湖邊風大,他那身子骨可架不住風吹的,哪怕是吹面不寒楊柳風!
潤璃很不悅的看了高瑞一眼,他一身銀綢色的儒衫,外面披着一襲菸灰色彈墨鑲毛銀鼠披風,膚色很白,兩頰上如淡胭脂色的紅夾出一管高高的鼻樑,站在那裡倒也有些風采,那蔡小姐一雙眼睛已是一動不動的粘在了他身上。
這算不算經典的邂逅場面?陽春三月,江南草長,鶯歌燕舞,公子美人,相交於美妙的琴音裡……潤璃看得津津有味,渾然沒有覺察到蔡小姐已經成了一個靶心,很多嫉妒的目光如支支利箭,朝她飛了過去。
高瑞是兩江總督高大人的嫡子,這一道光環已經將他身體不好的事實徹底湮沒,更何況今日見了他,除了瘦弱,倒也算是個丰神俊秀的人物,怎麼能放過?
高瑞完全無視了周圍那些如狼一般的夫人小姐,眼裡閃着捕食獵物前的那種目光,款款走到蔡小姐面前說:“蔡小姐,我倒覺得你可以先練習些簡單的曲子,等手熟練了以後再來彈奏這些複雜的,否則以現在蔡小姐的造詣,再選着難的曲子學,竊以爲會舉步維艱。”
蔡小姐本來微笑着的臉唰的變白了,斂裙站了起來,朝高瑞施禮道:“謝謝高公子指點。”眼裡含着一汪淚水,尋了蔡夫人的位置飛奔着去了。
在場的人聽到高瑞的話也冷住了,高大人和高太太更是臉色一僵,本來堆在臉上的假笑來不及撤下,就那麼無比尷尬的擺在臉上。
高瑞自己也感覺到了場上的古怪氣氛,不由一愣:“難道高某所說觸犯姑娘了?”
衆人異口同聲:“未曾。”
連苦主蔡小姐和蔡夫人也是一臉真誠的笑容:“能得公子指教,乃是小女前世修來的福氣!”
潤璃打了個冷顫,瞧了瞧那個呆呆站在瑤琴前面的高瑞,心中大爲感嘆:奇葩啊奇葩!怎麼可以這樣?看來高總督根本就沒教過他什麼是人情世故吧?再怎麼樣,在大庭廣衆下落姑娘的臉這種事情,是個正常人都做不出來啊!更何況,你沒有看到蔡小姐眼中的含情脈脈嗎?怎麼忍心下手啊……不,錯了,怎麼忍心下嘴啊!
高瑞看了看擺在湖邊的瑤琴,很真誠的笑着說:“如此湖光山色,如此春光荏苒,怎可辜負?哪位小姐願來彈奏,讓我們一飽耳福呢?”
潤璃感覺到身邊的蘇潤珉身子微微一動,似乎有想要走出去的跡象,但猶豫了半天也終於還是維持着原來的坐姿,很嫺靜的低眉看着桌子前方不遠的地方,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吸引她的視線一樣。
這位高公子真的把在場千金們的信心都打擊到了,蘇潤珉平日總是以她的琴技爲傲的,現在都不敢下場了。唉,潤璃無比同情的看着站在場上的高瑞,得不到應和的人是孤獨的,難道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孤獨?
突然,一道清脆的聲線響起,帶着點悠悠的尾音:“聽高公子評點蔡小姐的琴音,深有所獲。只是小女子不善彈琴,精於瑟,小女子願奏瑟,請高公子彈琴和之,可否?”
這句話成功的引起了在場人士的矚目,潤璃轉頭一看,那人不是李同知家的三姑娘李清音又會是誰?只見她姍姍出場,身後跟了個小丫頭抱着一具瑟。
走到高瑞面前,李清音柔柔的福了下身,鶯聲嚦語道:“高公子萬福!小女子乃杭州府李同知家三姑娘李清音,願請公子合奏一曲,不知公子可賞臉?”
待她擡起頭,嫵媚的眼波流轉,就見到高瑞眼睛裡閃現出一抹驚豔的神色。
“姑娘有所求,在下怎敢推辭?”高瑞一躬手,回了一個禮,走到瑤琴旁坐下,擡頭詢問李清音:“請問小姐想要在下合奏何曲?”
“《桃夭》。”李清音雙眼裡柔情似水直勾勾的看着高瑞。
在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