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佳音

大妝 065 佳音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她剛好碰巧,還是因爲探知了什麼信息——不管是什麼,都切切實實落到了點子上,眼下讓他想回絕,都有些說服不了自己。

“那依你說,這趙貞,還真有幾分可取之處?”

他手撫着墨須,緩緩說道。

謝琬笑而點頭:“自然大有可取之處。”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有這點好處,話頭而知尾,根本不需要你費盡脣舌。

靳永陷入了沉思,而謝琬則捧起了桌上的茶,一口一口地低抿起來。

雲層後的日光投到窗紗上,從亮到暗,從暗又到亮,直到那團驕陽終於痛快地從雲層後露出臉來,不遮不掩地照映上了整個大地,靳永才擡起頭,伸手也端了茶在手裡,說道:“你留下地址,明日之前,我把吏部的調令送給你。”

有了這句話,就什麼都夠了。把調令給她轉交給趙貞,而不是直接送到趙貞手上,靳永賣面子給他們二房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謝琬衝靳永行了個大禮:“多謝表叔!”

謝琬留下來吃了午飯。

飯桌上她應答得體,談吐溫雅,頗得何氏的喜歡。靳家兩位少爺也出席了。靳永看着與何氏及靳亭談化着針線女紅的她,又看着與兩個兒子說起清河風俗的她,心情複雜地回了書房。

年方九歲就能伸手朝堂之事,不說她的機智何來,就是這份膽量也頗爲出色。在官場遊走多年的他理應能夠把她應付得遊刃有餘,可最後偏偏還是不得不接住她的出招。

不過謝家的人似乎本就出色,像謝榮,他的談笑風生,往往也是藏盡了機鋒。

有了謝榮在前,她的突出表現似乎也就被襯得不至於過分突兀了。

但是靳永還是因此存了心事,這樣的女子,日後長大了。會成爲怎樣的一個人呢?

謝琬一直留到暮色漸起纔出府。

回到客棧,玉雪問起此去的情形,申田把謝琬如何三言兩語就把靳永說服的事眉飛色舞說了一遍。

玉雪十分歡喜,在去之前。她可是爲此擔了一百二十個心。

幾個人當夜都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下晌,暮色偏西之時,靳永果然差人送來一個信封。裡面是吏部調任趙貞去戶部的調令。

謝琬撫着上頭幾個硃紅大印,平靜地收入袖籠裡。

算來進京已有八九日,吏部的考覈也已經完畢,可是關於下年的調度還沒有信傳來。

趙貞走出吏部員外郎府,看着頂上灰濛濛的天長嘆了一氣。

吏部員外郎其實並不能把握他的前途,他也是走投無路了,纔會想到他。結果一點也不出意外。但是親口聽到讓他靜候通知的消息,他還是感覺到異常地難受。

這種從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最後再到絕望的心情太折磨人了,如今的情況最差的不是繼續在縣令位置上呆着,而是被告知尚無空缺無法調任,他只得留在京師或者返回潮州老家待命。

他忽然覺得。其實能夠留在清河縣當父母官,也是個不錯的差事。至少他沒有閒着,也不曾遠離官場。可是如今連這樣一層希望,都顯得很奢侈。

“趙大人。”

他懷着滿腹憂憤,正準備上馬車,街那頭忽然傳來道清朗的聲音。

他擡頭看過去,頓時呆住在那裡!

“三姑娘?”

街那頭站着襦衣襦裙。披着黑絲絨鬥蓬的一人,竟赫然是應該呆在清河謝府裡的謝琬!

“趙大人這是準備要上哪裡?”

他怔忡的時刻,謝琬已經穩步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

他無言以對。這不是他回會館的方向。在方纔鎩羽而歸之時,他就想好了準備讓夫人和兒子兒媳先回老家去。一家四口還帶着家僕,在京師裡住着花銷也不便宜。他這裡卻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所以。他是去打算僱車回潮州的。

但是這樣的話,怎麼好跟謝琬說?他好歹也當過清河一介父母官,眼下四十餘歲在官場中還不知何去何從,而謝琬卻還曾助過他一臂之力,如此狼狽的時候偶遇她。他實在沒臉開口。

謝琬緩緩一笑,說道:“滿城待職的官員這麼多,趙大人是想去找熟識的同僚喝一杯麼?”

文人都好面子。這個時候戳穿他們的窘境,只會使得他們將來越來越不想見到你。點到爲止就夠了。

趙貞有了這個臺階,神色果然緩和了些,施了個禮道:“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因何在此?”

這個禮雖然看似不恰當,卻是他發自肺腑之舉。

不管怎麼說,是她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見了靳永。事情雖然沒辦成,如今見了面,這個禮卻是受得的。往後與她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再見,能夠在此表達完謝意,也是好的。

謝琬笑道:“曾託大人幫我當過一回信使,如今我也是來當信使的。”

說着,她從袖中將那封調令拿出來,遞過去。

又是信?趙貞疑惑地接過,展開來看畢,那張臉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了。

“這,這,這怎麼可能?!”

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二十二年裡他接過許多回吏部下發的調令,這張紙他太熟悉了。戶部主事,戶部主事!雖然只是個比縣令高不了多少的正六品主事,可他卻進入了不知多少人夢想着的六部之中!而且,還是六部裡油水最肥的衙門之一!

吏部竟然把他調入了六部之中,正式留任京師成爲了一名京官!

他竟然有這樣好的運氣!這怎麼可能?

“敢問,敢問這調令從何而來?”

他不停地質疑着這調令的真實,也質疑着眼前這是不是一場夢。在他幾近絕望之時,突然得到這樣的喜訊,實在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動,腦子頓時也有些不大好使起來!他竟然覺得,這會不會是小姑娘在捉弄他。

謝琬含笑反問:“大人覺得呢?”

他又失語了。是啊,她是成功把他推到靳永去過的人,怎麼會是那種捉弄他的幼稚孩童?調令在她的手中。她自然是去找的靳永幫忙,只是他沒想到,靳永斬釘截鐵拒絕了他,而面前這個年歲不大的孩子卻又從靳永手中顛覆了他的命運!

他的前途成敗竟然全都掌控在她的手裡!

他不敢去想個中過程。看着面前鎮定自若的她,壓住了滿腔激動的心情,只得再次深作了個揖:“大恩不言謝,在下,在下這廂有禮了。”

謝琬安然受了他這一禮。

趙貞直起身來,看着她不避不退的樣子,瞬間琢磨到了點東西,當下道:“姑娘如此提攜在下,不知在下又能替姑娘做點什麼?”

謝琬這才笑了,說道:“趙大人自然好好做你的官。爭取步步高昇便是。而若是你有這份空閒,能把有關謝榮在京中的動向及時打聽給我,我就很歡喜了。”

趙貞眉頭一動,原來她的目標是謝榮!他頓時想起王氏母子與她背後的衝突,再想起自己也被王氏擺了一道。說不定已經被謝榮惦記上,就不由再度深深打量起她來。

一個人能夠把目光放得這樣長遠,絕不僅僅是爲了防範未然而已。

謝琬由着他打量。

從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確定已摸到了幾分她的意圖,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嗎?謝琬既能夠拉他上位,說不定也能夠踢他下馬。他跟謝榮已成這樣的局面。幫她,對自己有着看不到的好處,不幫她,謝榮也不會因此親近他幾分。

他發現,自己竟然別無選擇。

但是,卻偏偏又無絲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囑託。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禮,態度無比虔誠。

到此時,他已經對謝琬施了三個禮。謝琬終於含笑彎了彎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靜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衚衕茂記綢緞莊。這個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裡即可。”

這是謝琬第二次跟他說“靜候佳音”,當時只覺尋常,可此時回想起來,她的話裡竟大都藏着玄機。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悅起來。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麼?先是解決了長子的婚事,娶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後又把懸在心頭多年的心病給解了,不管怎麼樣,認識到這個謝三姑娘之後,總歸是好事接連而來。

目送謝琬登車之後,他立即讓人掉轉了馬頭回會館。

趙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調令,幾乎都要喜暈了過去。

每回進京述職,她都要憂心一番,總不知道這生涯什麼時候是個頭。如今竟然留任京師,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錯,再不會需要擔這份丟官還是侯缺的心,她哪裡會不狂喜?

而當聽說此番又是謝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沒讓他們破費半個子兒,她不由得立即跪下衝清河方向磕了三個頭,唸叨了十幾遍菩薩,才漸漸平靜下來。因惦記着謝琬的好處,此後她對王玉春更是越發關愛,直把她當成了親生閨女看待,這些卻已是後話。

翌日大清早趙貞拿着調令去戶部報到,下晌回來就找來了牙婆子幫忙物色宅第,預備搬出會館。

謝琬這個時候也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準備打道回府。

不知不覺已到了臘月二十三,進京已有十來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衚衕只有羅義帶着夥計們守店,家裡又只有謝琅坐鎮,也不知他有這個能耐應付王氏他們不曾?到底還是有些惦記,該辦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謝琬歸心似箭,早飯也顧不上吃,備了些乾糧便就讓羅升他們駕着車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