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我的小公主沒了後我又生了寶兒麼?”
蓁蓁難以置信地瞧着眼前的女孩,她記得她的女兒才夭折沒多久, 結果一覺醒來竟有個這麼大的女孩喊她額娘了。蓁蓁不安地轉頭向秋華尋求答案。
秋華抱來一條披肩搭在她的肩上,“是啊, 公主是娘娘最疼愛的孩子了。”
寶兒眼淚汪汪地趴在蓁蓁的膝蓋上,抽噎着說:“額娘,您真得不認得寶兒了麼?”
蓁蓁捧着她的臉, 溫柔地笑着搖了搖頭。寶兒一見眼淚“噗通”着就往下掉, 蓁蓁嚇得趕緊拿帕子往她臉上擦。“別哭, 別哭, 我……我雖然不記得你了, 可是咱們如今不是認識了麼?往後你做我的女兒就行了。”
寶兒哭哭啼啼地說:“額娘, 那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樣抱抱我?”
蓁蓁摟着她笑了。“都是大姑娘了,怎麼還這麼愛哭呀。”
寶兒趴在她懷裡扭了扭。“我不管, 我即便成了老奶奶也是額孃的小寶兒。”
胤禎先前一直躲在屋子外偷看, 他見額娘似乎接受姐姐了再也忍不住了,跑進屋裡大喊:“額娘,您……您還認得我嗎?”
蓁蓁一瞧見他就笑着朝他招手。
胤禎開心地捱到蓁蓁身邊, 蓁蓁摟着他說:“傻孩子,額娘怎麼會不認得祚兒呢?”
這句話讓寶兒和胤禎都嚇了一跳, 胤禎委屈地說:“額娘,我是胤禎不是什麼祚兒。”
寶兒是知道自己前頭額娘還生過一個兒子, 對那個幼時夭亡的哥哥隱隱約約還有些印象。“額娘, 他不是六哥哥, 他是十四弟,您瞧,他比我還矮怎麼會是我哥哥呢?”
胤禎原本最討厭姐姐拿他的個子說事,不過這會兒卻是猛點頭。
蓁蓁卻笑着說:“怎麼會呢,我不會認錯的,你的眉毛,眼睛,鼻子,還有臉頰都同祚兒生得一模一樣。”她擁緊胤禎聲音染上了些哽咽。“好孩子,額娘好想你。”
胤禎委屈地都快哭了,他撅着嘴去瞧姐姐,寶兒無聲地嘆了口氣朝他搖搖頭。
蓁蓁大病初癒身子甚是虛弱,兩個孩子同她說了會兒話後她明顯地露出了幾分疲憊,秋華見狀就勸她歇下了。
寶兒牽着胤禎地手走出屋子,胤禎一到院子裡就大哭了起來。
寶兒眼睛裡也含着眼淚,卻對胤禎說:“十四弟,別哭。”
胤禎小臉都哭花了,指着方纔出來的東次間說:“額娘都認不出我了,我明明是胤禎,纔不是什麼胤祚!”
寶兒蹲下,看着他的眼睛說:“額孃的病還沒有好,咱們如今要順着她些。”
胤禎不吭聲,小臉卻憋得通紅,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皇帝此時進院子來了,寶兒牽着胤禎的手朝皇帝行禮,皇帝見胤禎臉上都是淚痕,問:“好好的怎麼了?”
胤禎拿手背抹掉眼淚,嗡着聲說:“皇阿瑪,額娘認不出姐姐了,還管兒子叫祚兒。”
皇帝聽得心裡針扎似得痛。
他蹲了下來,顧問行遞了塊帕子給他,皇帝輕輕擦去胤禎臉上的眼淚。“朕和你額娘從前都沒有和你提過,不過你大概也聽說過,你額娘除了你們幾個外,在你五姐上頭還有個孩子,他是你的同胞的親哥哥就是叫胤祚,他六歲的時候得病夭折了,這事一直是你額娘心裡的痛,後來你額娘又有了你,不知道是不是緣分,你同你那未曾謀面的哥哥胤祚生得一模一樣,你額娘如今錯認了你也是情有可原。”
胤禎倔強地說:“可我不是胤祚,我就是胤禎!”
皇帝摟着他長嘆了口氣:“朕知道,你額娘從前也知道,如今……如今她只是……只是病了才糊塗了。你是乖孩子,暫時就順着你額娘些吧。”
胤禎問:“那額娘什麼時候會好?”
……
什麼時候會好?
皇帝瞧着牀上睡得甚爲平靜的人,心中是五味陳雜。
他也想她快些好起來,她如今認不得人又忽喜忽悲切的樣子他看着比誰都心痛。可他又不希望她好,他怕她真的清醒過來的那一天又接受不了女兒已經不在的事實。
皇帝沉重地嘆了口氣,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疲憊過。
“皇上……”
他轉頭去看蓁蓁,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剛纔那一聲嘆氣讓她聽見了,先前還睡着的人這會兒睜開了眼睛。皇帝扶她起身和顏悅色地說:“怎麼不多睡會兒?”
蓁蓁靠着他說:“睡了一天了,再睡不着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問:“那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東西?”
蓁蓁搖搖頭,她似是想到什麼忽然笑了起來。“皇上,臣妾從前就在想,祚兒長大後是什麼模樣,如今他站在臣妾眼前,那鼻子眼睛同臣妾想的一模一樣。”
皇帝心裡刀割似的痛,卻還是勉強笑着說:“是啊,一模一樣……”
……
永和宮裡的一切都變得小心翼翼,過於悲傷的德妃似乎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有過早逝的女兒,也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小兒子。她似乎回到了最好的年月,那時候,兩心相許、歲月靜好,尚年幼的孩子們承歡膝下,沒有悲傷也沒有痛苦。
皇帝和幾個孩子都事事順着她,甚至胤禎也由着蓁蓁摟着他叫他祚兒。幾個孩子如今每天都來陪蓁蓁,尤其是寶兒,到底女孩家貼心,一天裡大多數時候都陪着蓁蓁,蓁蓁看着心情開朗了許多。
姐姐在同額娘說話的時候,胤禎不由地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四哥,他從前就老覺得四哥看着他似乎在看別人。他一向很討厭四哥這個眼神,他總覺得四哥拿他和別人比,對他永遠比別人嚴厲。現在他終於清清楚楚知道比的那個人是誰——是他未曾謀面的六哥。
蓁蓁在寢殿裡安睡,這時候顧問行來報說太子跪在乾清宮請罪,皇帝揉着額頭離開蓁蓁身邊走了出來,他心中有很多疑惑也需要去聽一聽太子的解釋。
“你讓他別在那兒丟人了,朕現在離不開這裡,讓他到這裡來解釋。”
皇帝話音剛落,胤禛紅着的眼睛突然顯出了猙獰,他握着拳頭抑制自己的情緒恭敬地對皇帝說:“皇阿瑪,兒臣想再去看看額娘。”
皇帝點點頭,並沒有發現胤禛眼中的燃燒的熊熊怒火。
片刻後,院子裡想起一陣喧鬧,皇帝剛想派太監出去叫太子進屋不要吵鬧,卻聽見屋外的驚呼。
“四阿哥,您冷靜些,這是太子啊!”
“啊喲,四弟,你……你幹什麼你!你是不是瘋了!”
皇帝疾步出屋,只見胤禛漲紅了臉根本不說話,揮着拳頭就往太子臉上招呼。太子躲閃不及嘴角已經被打破,毓慶宮的太監伏在太子身上捱了胤禛結實的拳頭,這時候秋華聽見屋外的聲音衝出來指揮張玉柱把胤禛往回來。
皇帝衝着胤禛吼道:“胤禛,住手!”
胤禛含着淚咬着牙梗着脖子瞪着太子,這時候秋華搭在胤禛肩頭柔聲說:“四阿哥,嬤嬤帶您去洗把臉好不好?”
蓁蓁的幾個孩子秋華都是從小帶大,全都尊稱她一聲“秋嬤嬤”,感情至深。胤禛被張玉柱攔着腰、秋華拉着手才勉勉強強地進了後殿。
見老四被帶走,太子才從驚魂不定中解脫,他爬起來跪在地上嗚嗚直哭。
皇帝心煩又不耐,一揮手讓人先帶太子進偏屋。十四見到太子雖然不及胤禛那樣面目猙獰,但臉色卻也不善,皇帝摸摸他頭頂讓他也先下去,纔回過頭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兒子。
“胤礽,你這都是在做什麼?你自己說說!”
皇帝身邊壘着一摞摺子,是這些日子所有往來軍前和京中的摺子,皇帝一一回看,恰恰是在盈盈薨逝那幾日從京中發來的摺子出現了斷檔。
太子也早就估摸到皇帝回過神來頭一個就是要問他這事。幸而他已經同索額圖商量好了應對的方法,太子誠惶誠恐地道:“兒臣在京中留守,皇阿瑪從軍前解押了噶爾丹之女及降人回京,那日兒臣派了馬齊他們去城外接第一波抵京的蒙古人,可沒想到那羣準噶爾人突然反抗,京中還有內應作亂。兒臣怕人攻入宮中,這才下令封閉宮門,沒想卻耽誤了七妹妹的病,兒臣有罪,兒臣罪該萬死。四弟打兒臣打得對,兒臣不配爲兄長,兒臣對不起妹妹啊!”
太子的頭磕在地上砰砰直響,不一會兒腦袋上就磕出了烏青,皇帝長嘆不滿地說:“別磕了,事到如今磕頭又有什麼用!你堂堂儲君,臨危不亂都學不會,朕派你監國這麼多年你是一點都沒長進!”
太子一聲不敢反駁,皇帝又問他:“那些作亂的蒙古人呢?京中又是哪些人做的內應?”
太子見皇帝問起,忙把準備好的答案一一說出:“馬齊他們帶的人不多,但大多御前侍衛出身,當場就將叛亂之人全部格殺。步軍統領凱音布及時派兵搜捕作亂之人,有拒捕者已當場誅殺,剩餘活口三人現押在步軍統領衙門,據口供,此乃噶爾丹部下串通江南前明餘孽裡應外合,請皇阿瑪明察。”
太子從懷中掏出步軍統領的摺子遞上,皇帝略略翻過以後默然良久,最後將摺子摔在了太子低着的頭顱上:“京城稍稍小亂你就方寸大亂把事情辦成這樣,你讓朕怎麼放心把大事交給你,滾出去!”
太子抹着眼淚,抱着皇帝的靴子嚎哭:“皇阿瑪,兒臣無能啊,兒臣日夜惴惴不安,又怕軍前不穩這纔不敢寫信告訴您。漠北此番大定,噶爾丹所部歸降,噶爾丹之女還未抵京,若是蒙人叛變、京城叛亂的消息傳出,後續抵京的蒙人生出叛意而叛亂的消息傳到剛剛歸降的喀爾喀部,兒臣怕亂了前線啊!”
皇帝頭疼欲裂,他豈能不知太子所說的是實情,喀爾喀剛剛歸降,四公主纔在歸化城落定,整個蒙古都看着清廷下一步的動作,他在蒙古演了三個月,就是要表現大清國力強盛,有足夠控制漠北的實力,這時候京城不能亂,絕對不能。
皇帝心煩意亂,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罰太子可若不處罰他,他愧對死去的女兒和病中的蓁蓁,他煩躁地說:“你回毓慶宮思過半個月,朝廷上的事都不要插手了。”
太子不敢辯駁,抹着眼淚退了出去。
皇帝從地上又把那本摺子撿了起來,他沉着臉又翻看了一遍把摺子一合說:“顧問行,你去叫步軍統領凱音布和尚書馬齊到昭仁殿,朕要問問清楚。”
顧問行得了旨趕緊去宣人,他出了屋子見四阿哥胤禛不知什麼時候從後殿出來了,失神地站在門外,他叩首問:“四阿哥?皇上還在裡面,您要不……”
胤禛被顧問行一叫突然回過神來,皇帝聽見外面的動靜出屋子想和胤禛說幾句,只見胤禛一聲不吭扭頭就往外走。
出了永和宮後胤禛遊蕩在東二長街上,剛剛內殿的一幕在他腦海中反覆迴盪。
“秋嬤嬤,你放開我,讓我打死他,他就是個畜生!”
胤禛身體單薄,根本掙扎不過人高馬大的張玉柱,張玉柱將他拖到內室,胤禛見他把自己按在了額孃的寢殿裡趕緊住嘴,生怕吵醒額娘。
他哆嗦着嘴含淚擡頭卻看見額娘醒着,眼神清澈明瞭,完全不像之前那樣失魂落魄。
“額娘……”他驚喜走上去握住額孃的手,“您醒了……”
“啪”一個耳光打在了胤禛臉頰,動作很輕,但足夠震懾胤禛。
“額娘……你……”
張玉柱從後緊緊捂住胤禛的嘴,胤禛只有眼神能夠發出自己的疑問。
他看着一臉蒼白的額娘靠着秋嬤嬤用虛弱但無比堅定的聲音對他說:“仇,一定要報。”額娘用手點了點太陽穴又說,“你現在鬥不過他,我們只能智取。收起你的拳頭,保護好寶兒和胤禎,慢慢地等待時機,懂了嗎?”
胤禛若說方纔還有一絲困惑的話,在聽見蓁蓁清清楚楚地把十四弟叫做“胤禎”的時候就全明白了。
胤禛眼眶含淚剛剛點了一下頭,就見額娘面無表情地躺了回去。張玉柱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鬆開他,秋華給他遞上勻面的水,服侍他擦過臉後若無其事地送他出門。
胤禛沿着宮道一直在遊蕩,腦子裡一直迴盪着蓁蓁那句“慢慢地等待時機”。蘇培盛跟在後面手足無措,也不知道自己爺要去哪裡。
突然前頭出現一大波洋洋灑灑的人,可胤禛並沒有注意,他依然在向前直到撞到了人。
“你!四阿哥,你想幹什麼!”凌普已經知道永和宮裡四阿哥對太子揮拳的事,他見又撞上了四阿哥以爲他還不罷休。
這時胤禛彷彿大夢初醒,他透過一干奴才看着躲在後面的太子驚慌的臉,那一瞬彷彿有千年之久。
但下一個瞬間,他筆直地跪在了地上,膝蓋砸在紫禁城的青石板磚上發出一陣悶響,“臣弟給太子請罪,母妃如今神智大亂,臣弟看着心如刀割,是臣弟爲母妃傷心才冒失失禮衝撞了太子,請太子治罪。”
胤礽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撥開奴才端出欣慰又痛惜的神態拉着胤禛說:“孤哪能不懂四弟的心啊,孤不怪你,都是孤的不是,你打孤能出氣孤還高興呢!”
胤禛用顫抖的手握住太子哭到不能自已,黃昏下所有人望去只以爲是一對和解的好兄弟,只有胤禛知道,他從此往後的路——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