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南苑除了用於狩獵外, 近年更添置了多處迷人景色, 秋華見蓁蓁一連幾日都鬱鬱寡歡,便勸她四處走走。
蓁蓁記得上次來南苑時, 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處名爲龍爪泉的地方,曲徑通幽,靜謐寧人, 便由霽雲陪着去了想故地重遊。臨到走近了才發現不止她一人發掘了這好地方, 貴妃和僖嬪也在。
一時間, 蓁蓁有些進退維谷, 可無法的是, 貴妃的宮女已經向她請安。
“吳貴人吉祥。”
這爪龍泉前有一座小亭, 貴妃和僖嬪擺了果盤在裡頭歇息, 偶爾叫宮女掰些糕點扔進泉裡逗魚兒跳上來爭食, 倒也有幾分樂趣。
“請貴妃娘娘安, 僖嬪娘娘安。”
見她來了, 貴妃指了身邊的石凳, “這是個好地方, 別拘着,坐吧。如今不是在宮裡都隨意些吧。”
蓁蓁依言坐下了,僖嬪拿了個果子到手裡, 瞧了她一眼, “你不是前幾日去馬場了嗎?怎麼今兒沒去?”
蓁蓁臉一紅, 不知道該怎麼接這一句, 貴妃拿手裡的團扇輕輕敲了一記禧嬪的手, 僖嬪竊笑了一聲,不過也沒再提這話了又扯了些閒碎的事說,蓁蓁有一下沒一下地應着,心裡覺得無趣,想着還不如在自己屋裡呢,這時見小徑上遠遠又有兩人往這來,待走近了纔看清打頭的竟是宜嬪。
宜嬪這會兒沒穿騎裝而是穿了一件大紅色繡海棠花紋的便服,她身材高挑,這紅色尤其襯她鮮豔活潑。宜嬪朝貴妃福了一福,“請貴主子安。”
蓁蓁也忙起身,“請宜嬪娘娘安。”
貴妃揮揮手,隨意道:“都坐吧。”
蓁蓁讓了自己原先的位子給宜嬪,自己坐到了僖嬪的下手處。
“我說貴主子怎麼不在,原來是來了龍爪泉這好地方。”
宜嬪說話聲音清亮中氣十足,紅光滿面,瞧着意興盎然。
僖嬪捏了捏手裡的果子,手勁似乎重了些,都擠出了些汁水。“宜嬪妹妹怎麼今兒有空來這清閒的地方了?不陪皇上騎馬了?”
“皇上今兒要過涼水河去,那兒還沒全修好,路不太好走便讓我留下。”宜嬪細眉一跳,眼中含笑連眼梢都帶着風情。這幾日她日夜陪伴皇帝,風頭無二,莫說壓過了蓁蓁,要不提都沒人想起她還有個身懷六甲的妹妹。
僖嬪覺得自討了個沒趣,竟白讓宜嬪在她跟前顯擺了一回,憤恨地咬了一口果子,又覺得酸得倒牙,賭氣往身邊宮女的腳下一扔,道:“這果子沒熟怎麼就端上來了?都怎麼當差的?”
宮女忙端走果盤,“奴才這就換去。”
貴妃似如春風拂面,吹過就吹過了,她衝宜嬪道:“你尋我去了?怎麼,可是有事找我?”
宜嬪道:“是,有件事還得麻煩貴主子。”
宜嬪表情略有些爲難,“我妹妹說她也想來南苑,不想一個人在宮裡……”她瞧了幾人一眼,忙又道,“我也知道她如今有身子宜靜不宜動的,可我們姊妹打小就在一次,這還是頭一次分開這麼些天,若是不成,我想着要不我就先回宮裡去吧。”
僖嬪嘴角抽了抽,她還真想說:那你就回去啊。
貴妃有些爲難,問:“皇上知道嗎?皇上怎麼說?”
宜嬪頓了頓,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臉頰上飛上兩抹紅暈,嘴角一彎,眼裡多了一抹嬌羞,說話聲音也突然溫柔了幾分,“皇上說她要是想來就來吧,這兒景好水好,也比宮裡適合養胎。馬車顛簸不宜出行,但幸好南苑也不遠,就讓她坐轎子來就成,八人大轎穩當得很。”
貴妃和顏悅色地說:“皇上說得甚是呢。你們兩姊妹一路從盛京來相依爲命的,郭貴人如今懷着身子又突然和你分開,一個人孤零零的。就照皇上說的辦吧。”
宜嬪道:“皇上說他會讓陳太監把妹妹送來,至於妹妹來了住哪,還讓我找貴主子商量。”
貴妃略一思量便有了主意,衝蓁蓁道:“吳貴人,這下倒得勞煩你了,我、僖嬪和宜嬪的屋都在坡上,只有你住的春萱堂那是處平地,郭貴人如今有身子住那方便些,得麻煩你同她擠擠了。”
蓁蓁含笑:“我也就佔了兩間屋子,春萱堂還有四間屋子空着呢,郭貴人來了也不妨事的。”
貴妃讚許點頭,“那就這樣定了吧。”
宜嬪滿面春風地謝過貴妃,“那一會兒我見了皇上就同皇上如此說了,多謝貴主子,多謝吳妹妹了。”
蓁蓁瞧着宜嬪的樣子有些意興闌珊,勉強跟着賠笑了幾聲,再略坐了一會兒就找了個由頭走了。
霽雲問:“主子咱們這是回去嗎?”
蓁蓁想,這會兒貴主子大概已經差人去收拾春萱堂另外四間屋子了,一想到這,她連回去歇着都覺得索然無味,遂道:“一會兒吧,我們再走走吧。”
兩人沿小徑拾階而上,走了半個時辰到了頭海子那,溪流在前頭拐了個彎,從頭海子這開始往後都再無曲折了,故頭海子這水流最是湍急。就在一處半坡上有一座靠溪的小樓,半掩在一片青杄林裡靜謐無聲。蓁蓁指了那處道:“我們在那歇會兒吧。”
兩人踩着窄梯上到二樓才發現樓裡才發現有人捷足先登,惠嬪正佔了一張圓桌對着一盤黑白瑪瑙棋子擺譜。
“請惠嬪娘娘安。”蓁蓁道,“不知惠主子在這,擾了娘娘清靜了,我們這就走了。”
惠嬪見是她倒是笑了:“若是別人來還真是擾了,你就不同了。你從前跟着皇后也會下棋吧,坐下陪我下一盤吧,我一個人擺譜也是悶得慌,再說這譜子還是你從前送給我的。”
蓁蓁見狀便坐下了,惠嬪道:“我看得多下得卻不好,就不同你客氣了。”她拿了黑子在棋盤上落了一子。蓁蓁取了一枚白子下在她那枚黑字旁,“惠主子怎麼一個人在這?”
惠嬪又落了一手,道:“清清靜靜的龍爪泉活生生被弄聒噪了,我只能一個人躲着玩玩棋,再說宮裡動嘴的人多,下棋的卻少,找不着對手。”
“貴主子不是也會下棋嗎?”蓁蓁記得她去瞧小阿哥的時候在承乾宮裡見過棋盤。
惠嬪聳肩:“我這水平哪敢去丟人現眼,貴主子厲害着呢,就是從前皇后同她下三盤裡也要輸她一盤的。”
蓁蓁到綺佳身邊那幾年裡貴妃陪綺佳下過的棋屈指可數,她想惠嬪說的這從前,大約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邊下棋邊打量惠嬪,坐了這麼一會兒她沒問她上次同她說過的事,也沒問她宜嬪騎馬的事,倒真是無波無瀾,靜如古井的人。惠嬪出身好,又生了大阿哥,雖說皇上那淡了,但按資排輩,宮裡貴妃往下也就是她了。
蓁蓁想,我呢?我也生了皇子,雖然如今貴主子是名義上的養母,但實際她關照的更多一些,天長地久的孩子慢慢長大會變成她的依靠,所以只要有兒子即便皇上不再來了,我也不用發愁了是嗎?
可是……主子娘娘的冤屈呢?我的冤屈呢?就這樣也算了?也淡了嗎?
惠嬪“咔嚓”落下一子,這一手就殺了蓁蓁一片白子。“你心裡有事。”她說着提走了蓁蓁被圍住的那一片子。“我這麼爛的棋,這麼個下法都能贏你了,還是大勝。”
蓁蓁看着棋盤,盤面上縱橫交錯黑白分明,她心裡卻紛亂如麻,灰心喪氣。她從前跟在綺佳身邊,見着的都是帝后相處之道,從不曾見過爭寵,然而如今她忽然成了皇帝的嬪妃,落入這一盤亂局中,她不想爭,可是又不得不爭。不爭,她就永遠無法找到真相,無法爲主子娘娘爲她自己昭雪了。這黑白之爭紛繁複雜,她不由得跌入其中掙脫不得。
“我輸了。”
蓁蓁投子認輸,惠嬪定定地打量着她,半晌才語重心長地說:“主子娘娘疼你教了你很多,你是個聰明人學得也快,只是還有一樣似乎還沒學着。”
蓁蓁覺得自己懂她的意思,可又明白即便她懂了她如今也做不到,她如今只覺得萬般彷徨,什麼都抓不住,都握不住,真好似身如飄風不可絆。
“我得走了,改天再陪惠主子好好下一盤吧。郭貴人說來就來,我得去打個招呼照應一下。”
惠嬪此刻依然好不悠哉,翹着鑲紅寶金絲護甲在棋盤上細細地把黑白子挑開,“我若是你呀,就把門一關自己在屋裡睡覺,不管有什麼事都只當沒聽見。”
蓁蓁覺得她這話中有話,惠嬪把棋子都攏到手心裡再一把投進棋盒裡,瑪瑙棋子噼裡啪啦的好一陣響,她擡頭朝蓁蓁婉然一笑,從棋盒裡撿了一枚黑子一枚白子攤在手心裡撥弄着:“兩姊妹的戲啊,就讓她們自己唱去吧,我們這些人只做個看戲的就成。”
······
辭別了惠嬪她回到春萱堂,隔壁四間屋子這會兒正門庭若市,往來僕婦太監正匆匆忙忙在打掃佈置。秋華與她說:“說是郭貴人要從宮裡過來住了。”
“嗯。”
“她不是懷着身子嗎?怎麼這般搗騰,也不怕動了胎氣。”
蓁蓁低聲說:“她覺得宮裡寂寞想來,皇上準了,讓陳太監用轎子擡她來,應該不妨事的。”
秋華聽了也沒再說話。蓁蓁拿了卷書歪榻上看,看了半天還停在同一頁上。快到傍晚的時候郭貴人總算進南苑了。東邊四間屋子人進進出出熱鬧非凡,對應着蓁蓁這邊大門緊閉,靜若磐石。
又過了一會兒,到了晚膳時分便又有宮女太監來春萱堂,這次是宜嬪派人來接郭貴人去和皇上一同用膳。蓁蓁也沒什麼胃口,晚膳吃了一半就撤了,皇上也是不會來的,她便早早洗漱準備歇了。坐在梳妝鏡前,她梳着頭忽然說:“皇上怎麼同宜主子在一塊時笑得那麼大聲呢?”
秋華一愣,看了霽雲一眼,霽雲識趣地退了出去。秋華給蓁蓁一下下篦着頭髮,“宜主子是皇上的嬪妃,皇上對自己的嬪妃自然和顏悅色。貴人麼,奴才多嘴一句,您如今在皇上跟前還和過去做宮女時候沒什麼區別,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皇上自然也會拘謹些。”
她聲音不高不低,卻字字都宛如沉石,“嗵嗵”着砸進蓁蓁心裡,她心中一陣絞痛,可痛過後又恍然大悟,一時思緒都清明起來了。她放下了手裡梳子,對着鏡中的自己咬了咬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