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麻喇姑正在扶蓁蓁起身, 慈寧宮正殿的大門卻開了。蓁蓁扶着蘇麻喇姑的手一回頭, 卻見皇帝一身騎裝站在門前, 滿臉都寫着焦急。
“皇祖母!”皇帝就喊了這麼一聲, 其他的話都忍了下去,他用目光和眉頭譴責着自己的老祖母。
太皇太后像個老小孩一樣笑起來:“騎快馬回來的?誰給你報的信?”
皇帝邁過門檻,從蘇麻喇姑手裡接過蓁蓁回答:“人在昭仁殿, 孫兒還能不知道嗎?”
蘇麻喇姑打岔道:“皇上心疼貴人,貴人也趕緊回去吧,叫個太醫來瞧一瞧。”
說罷她給太皇太后使了個顏色。老奴才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后當然心知肚明,她點了點頭, 由着皇帝將人帶走。
出了大殿,皇帝將披風解下要披在蓁蓁身上,蓁蓁推卻了:“臣妾不用, 真的不用。”
“朕不好,朕回來晚了。”皇帝想摟住她, 想安慰她,他輕輕吻了下她的額角, 但蓁蓁沒有順勢倒在他懷中。
她只是說:“臣妾沒事, 真的沒事。”
······
齡華的事情彷彿一夜之間就過去了,皇帝自然不會去挑開蓁蓁的傷口,爲了開解蓁蓁的鬱悶, 他磋磨顧問行去尋了許多新鮮的西洋玩意給蓁蓁賞玩。
於是, 顧問行從傳教士手中尋了數樣奇巧之物, 有精巧的琺琅四面鐘、皮銅鍍的金望遠鏡,還有螺鈿鑲嵌的水銀鏡和金滾鍾。最有趣的是一面銅鍍金星盤插屏,皇帝白天從西洋人那裡聽了那些星盤的趣事,傍晚都會細細再說與她聽。
康熙十八年的秋天就這樣在昭仁殿緩緩流逝,有時候窩在院子裡久了,蓁蓁也會聽太醫的囑咐,出去散散步。
當然,乾清宮是外朝她去不得,所以她只能往坤寧宮一路去。這一日這蓁蓁同秋華沿着乾清宮至坤寧宮這一路的迴廊慢慢走着,只見有十幾個內務府辛者庫的僕婦在清掃擦拭,蓁蓁問秋華:“不過年不過節的,怎麼今日清掃的僕役這樣多?”
秋華道:“皇上不是讓把斜廊都拆了麼,前幾日又敲又弄的揚了滿地的灰,她們是來收拾的。”
她一說蓁蓁也是想起來了,地震的大火過後皇帝下令拆除了乾清宮、坤寧宮原有的長廊。所以前幾日是吵吵嚷嚷的。因有外頭的工匠進入大內皇帝囑咐她不要隨意走動,還讓人在昭仁殿四周巡視嚴防閒雜人等靠近內院。
那些辛者庫僕婦見蓁蓁來了紛紛垂手避讓到一旁,只有一個膽子甚大的偷偷拿眼睛看蓁蓁。她以爲沒人瞧見,秋華在宮中歷練多年手底下調教過不知幾批年輕浮躁的宮女又哪會漏過她這個小動作,她喝叱一聲:“大膽,誰準你偷窺主子了!”
那人嚇得“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匆忙間又不甚碰翻了腳旁的水桶,髒水一下都潑到了蓁蓁的腳上,瞬時蓁蓁的衣襬、鞋子全都沾上了水。
蓁蓁倒還好,那僕婦自己也還沒反應過來倒是那羣僕婦中另有一人先跪在蓁蓁跟前不住地磕頭求饒:“主子饒命,奴才的女兒年幼無知粗手笨腳,但不是故意冒犯主子的,求主子饒命。”
她這麼一說蓁蓁才發現,那打翻了水桶的人扎着一條粗辮子,看着還是個姑娘家。
“那是你女兒?”蓁蓁問。
“是……是……”僕婦把女兒拽到身旁,按着她的頭往地上磕,“快給娘娘磕頭。”
那女孩兒被她摁着“嘭嘭”磕了好幾個響頭,聽着就疼極了,蓁蓁瞧着於心不忍,忙道:“快罷手吧,不過一點小事何須如此,我不怪你們就是了。”
那僕婦聽了大喜忙帶着女兒再磕了一個響頭才匆匆爬起來退在一邊。
蓁蓁看見那個犯錯的女孩子約摸十六七歲的樣子,剛被自己額娘摁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這會兒頭髮凌亂、衣衫不整,一張圓臉上還淌着污水。瞧着手足無措、狼狽不堪,倒是臉上的懸膽鼻頗有英氣叫人印象極深,秋華見蓁蓁一直盯着那人瞧心裡頭奇怪。“主子可還是有什麼要發落的?”
蓁蓁剛想說話背後響起個熟悉的聲音:“貴人可否賣老奴個人情,今兒就饒了她們,也別讓內管領再處罰她們了。”
蓁蓁一回頭見是蘇麻喇姑笑吟吟地朝她走了過來。
“蘇麻姑姑,您怎麼來了?”
“老奴剛去了昭仁殿,見貴人不在,說是出門散步去了,老奴就往這邊找來了。”
“蘇麻姑姑找我有事?”
蘇麻喇姑笑而不語,一回頭對着那對母女神情卻立馬嚴肅了起來,“阿布鼐家的,你也是積年的老人了,怎麼行事還這般浮躁?今日是貴人心善不與你計較,往後再犯定要重罰。”
那僕婦如蒙大赦,唯唯諾諾地應了忙拽着女兒離開。
“老奴陪貴人回昭仁宮換身衣裳吧。”
蘇麻喇姑這一提,蓁蓁纔回過神發現自己一身都溼了,實在不宜繼續在外逗留。
於是三人回到昭仁殿,秋華抱來乾淨的衣襪幫蓁蓁換上,蘇麻喇姑也想幫忙搭把手,但蓁蓁怎麼樣都不讓,她只得束手在旁。
她看着秋華她們爲蓁蓁換上新衣後才道:“貴人剛剛走得久了,髮髻都鬆開了,讓老奴給貴人重新梳一個吧。”
蓁蓁想着蘇麻喇姑年事已高本想婉拒了,但秋華悄悄給她使了個眼色,蓁蓁立馬轉了話風:“勞煩姑姑了,宮裡人都說都說姑姑的手藝出神入化,能得姑姑梳一次頭,三生有幸了。”
蘇麻喇姑拿了一把象牙梳,走到蓁蓁身後說:“我呀,也不是天生手藝就好,這都是給太皇太后梳了一輩子的頭練出來的。俗話怎麼說來着?哎對了,熟能生巧!再說太皇太后年輕的時候比誰都愛俏,我給她梳頭一個月都不能有花樣重了的。”
蓁蓁笑道:“那我今兒算不算是沾了太皇太后的光了?”
蘇麻喇姑故意一皺眉:“算,算,可是讓你沾了大光了。”
一旁的霽雲、碧霜聽得也都笑了。秋華替拆下蓁蓁的一堆金釵,蘇麻喇姑重新給她挽了個髮髻,她雙手動作極快,手指猶如蛟龍在髮絲間翻雲覆雨,不一會兒就梳好了,瞧得兩個小丫頭是眼睛眨都不敢眨。
蘇麻喇姑替蓁蓁抿了抿鬢角後文:“貴人可有簪子?”
霽雲聽了道:“有,奴才去拿。”
她匆匆離開又匆匆回來,抱來了蓁蓁的首飾匣子。皇帝這些日子大方,催着顧問行又爲蓁蓁新添了好幾套頭面,再加上遷宮和生辰時的賞賜,她的妝匣再不如當初那般寒磣,如今這妝匣子裡光上好的時興髮簪就有十多支。
蘇麻喇姑仔細挑了一支羊脂玉蟬簪插進蓁蓁的頭髮裡,尤襯蓁蓁身上這件新換上的寶藍色繡蝶戀花便服。
蓁蓁對着鏡子左右照了照,靦腆笑道:“蘇麻姑姑的手真是巧極了,我怎麼看都覺得自己比剛纔漂亮了幾分。”
“貴人天生麗質,老奴不過是錦上添花。”
蓁蓁轉過身來指着秋華她們幾個說:“也就姑姑能添得這樣的花,她們可是沒這樣的本事。”
秋華點頭:“主子說的甚是呢,我本還自認算是個手巧的,今兒見了姑姑的手藝往後都不敢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蘇麻喇姑笑得眼睛都彎成了一輪新月:“你們那一個兩個嘴甜得和抹了蜜似的,瞎恭維我這老婆子。其實這有什麼難的?翻來覆去就那幾個手勢,那幾種梳法,我教你們幾日就都能學會了。”
碧霜眨着眼睛臉上不由得露出渴望的神色:“求姑姑教奴才。”
霽雲也附和道:“求姑姑教奴才。”
秋華在一旁幫着說:“姑姑瞧你露了這一手把這兩個姑娘饞的,您發發善心就教了她們吧。”
蘇麻喇姑呵呵直笑:“好說好說,你們願意學我哪能捨得私藏。”
兩個丫頭一聽喜上眉梢當下就跪下給蘇麻喇姑磕了個頭。
“這教起來到不耽誤事,只是皇上大了以後我就不常來昭仁殿了,要是貴人在永和宮我倒是能常去了。”
蘇麻喇姑說這話時臉上猶帶笑容,蓁蓁卻聽得心裡一跳,她轉過彎來接話問:“我這些日子都避居在這兒,也不知永和宮修得如何了。”
蘇麻喇姑說:“太皇太后也甚是掛心哪,我來前才特特去瞧了一眼,正殿都已經修好了,後殿剛裝上窗戶隔扇大約還需些日子。不過前後院有牆隔着倒也不妨事,真說起來倒是那景陽宮吃灰多些,過些日子裡面的古籍善本怕是要拿出來曬一曬、清一清了。”
她輕輕巧巧地點撥了這幾句,蓁蓁心裡就如明鏡般透亮了。她垂下眼睛道:“別說太皇太后和您掛心,我心裡也惦記這事也想着是該早點搬回去,若是身子再重反而不好挪騰。”
蘇麻喇姑點點頭,讚許說:“太皇太后一直說您識大體,果然是老珠子慧眼識人,果真錯不了的。”
蓁蓁勉強擠出個笑容,心裡卻忐忑不安。太皇太后讓蘇麻喇姑來提點她,是因爲她長住昭仁殿不合規矩。但也讓她警覺了一事:她長居昭仁殿,後宮其他人該如何想、如何看?
蘇麻喇姑走後不久,皇帝自前朝回來一進院子便見蓁蓁已經在昭仁殿的小院內候他回來。她笑語晏晏,讓他心中着實一軟。
皇帝牽了蓁蓁的手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直直地盯着她看,蓁蓁嬌嗔道:“皇上爲何一直瞧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