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金槍班。狼王一口咬下,正咬在這金槍班咽喉處,但那金槍班已懷必死之念,仍是用最後一口氣向前衝去。他手中提着長槍,這臨死前一擊竟是連狼王都擋不住,槍尖破體而入,有半尺許沒入狼王體內。狼王終是獸類,哪會想到竟然有這等以命搏命之舉,慘叫一聲,向一邊翻滾了幾下,便倒在地上了。狼王統御狼羣,本就靠的是實力,一旦狼王衰老無力,便要被羣狼活活咬死。邊上羣狼原本也要跟着狼王撲過來,眼見狼王一下便受傷倒地,心道是個便宜,登時不來撲人,反向狼王撲回來撕咬。狼王雖然腹中受了重創,卻還不曾斃命,反咬之下,登時羣狼撕咬作一團。
僕固摩利支沒想到狼王一擊無功,反倒受創,苦心馴出的狼羣也已亂作一團。他心頭一陣痛楚,再忍不住,一口血直噴出來,將馬頭都染得殷紅。邊上一個狼旗軍驚道:“摩利支,你怎麼樣?”
此時不遠處已有阿史那部衆的聲音傳過來,顯然馬上就要趕到。薛庭軒一干人只損折兩人,還多出一個來,一時間哪裡還拿得下他們。再拖下去,等阿史那部大隊趕到,狼旗軍便要全軍覆沒了。僕固摩利支見身周同伴還要撲過去,勉強提起力氣道:“快……快退!”
他吐出一口血,已沒力氣再吹狼笳,伸手將狼笳扔給了那同伴。那狼旗軍接過狼笳,心知僕固摩利支說得沒錯。這一次攻擊策劃得天衣無縫,前半段亦滴水不漏,但薛庭軒一衆的韌性卻也超過了他們的想像。再纏鬥下去,未必能取下薛庭軒性命,但狼旗軍卻再無生路。他們並不知道此時赫連突利已經遭行刺而死,仍然想着保存實力,以待再舉,因此已沒有鬥心。
那狼旗軍一吹響狼笳,狼旗軍立時退卻。只是狼羣因爲失了狼王,便四散逃竄,並沒有跟着他們而去。見這些敵人退走了,薛庭軒如釋重負,不由長吁一口氣。他經歷過的生死關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從來沒有一次與這回一樣險死還生。他看了看邊上的北斗,忽道:“北斗兄,你的手包一下吧。”
先前北斗以車廂板擋住了箭矢,但有支箭刺穿了廂板,把他的左掌刺了個對穿,鮮血將一條手臂都染得通紅。情急之下,他還什麼都感覺不出來,此時聽薛庭軒一說,他看了看掌心,笑道:“多謝薛帥關心。這些人是誰?”
自然是僕固部的人。只是薛庭軒還沒說出來,只聽得不遠處蹄聲大作,有個人高聲叫道:“薛元帥!薛元帥!”說的是中原話,正是阿史那鉢古。薛庭軒站直了,高聲道:“鉢古大人,薛庭軒在此!”
沒過多久,一隊阿史那部騎兵擁着阿史那鉢古跑了過來。阿史那鉢古聽得隊伍後面出事,嚇了一大跳。現在正是五德營要依附阿史那部的時候,若是在這當口薛庭軒出了什麼事,他送馬、送女兒這一系列舉措全成了雞飛蛋打,當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可急歸急,阿史那部援軍足足有三萬之衆,隊伍綿延數裡,阿史那鉢古又在隊伍最前,直到現在才趕到。一路上他急得滿頭大汗,生怕趕到時只見到遍地死屍,但到了才發現原來沒幾具屍體,待聽得薛庭軒的聲音,他那顆已提到嗓子眼裡的心纔算放了回去。一到薛庭軒邊上,他連忙跳下馬,拉住薛庭軒的手道:“謝天謝地,薛元帥,你沒事啊。”
薛庭軒行了一禮道:“多謝鉢古大人,我沒事。我手下有個人手上受了重傷,請大人速速怕醫官過來。”他頓了頓又道:“另外,玉花驄落荒而走,還請鉢古大人幫忙找回來。”
阿史那鉢古道:“這個自然。”玉花驄是他送給薛庭軒的,這匹馬神駿之極,尋常狼羣多半追不上。薛庭軒連玉花驄都失了,方纔危急可以想見。他看了看周圍的狼屍馬屍,不由咋舌道:“庭軒,爲防萬一,你還是到隊伍最前面去吧。”
薛庭軒笑道:“鉢古大人放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阿史那鉢古不知薛庭軒哪來的信心,但薛庭軒這樣說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小聲道:“是突利那傢伙乾的麼?”
“除了他,還會有旁人麼?”
雖然這樣說,但薛庭軒心裡卻有另外一個念頭。如果到了時機,阿史那鉢古也會幹這樣的事——還有自己也會。
打發了阿史那鉢古,阿史那部的醫官也過來了。金槍班戰死兩人,剩下幾人都只是些輕傷,只有北斗掌上之傷較重,便也只是皮肉傷。等醫官一走,薛庭軒便回到大車裡。北斗躺在榻上,左掌上包着層層紗布。一見薛庭軒進來,北斗連忙坐起身道:“薛元帥。”
薛帥示意他不必站起來,道:“北斗兄,傷勢怎麼樣了?”
阿史那部醫術兼中原與西原之長,據說是以極西之地的醫術爲根本,輔以中原醫術,尤其因爲西原征戰不斷,所以刀傷一科相當高明。那醫官給北斗清洗好傷口,上了藥後又包紮好,加上北斗原本就身體強健,現在傷口只隱隱有些疼痛而已。他道:“不礙事了。”
寒暄了兩句,薛庭軒道:“北斗兄,有件事我想請教你一下。”
北斗道:“薛元帥請說。”
薛庭軒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此番,你本有機會殺我,但爲何還是救了我?”
北斗淡淡一笑道:“薛元帥,你自己還不相信我麼?”
薛庭軒盯着他的又眼,仍然慢慢道:“就在這些人伏擊之前,其實你可以隨時脫出鐐銬,我卻並不知情,如果那你要殺我,得手的機會相當大。但你既不肯表態跟從我,又沒有動手,說明你當時仍在猶豫。後來我被那些人伏擊時,眼看便要喪命在箭矢之下,你卻突然衝出來救我,我想知道爲什麼在這片刻間你會拿定主意?”
北斗看着車外。此時車簾已撩了起來,晚風習習吹進。西原上的晚風,清涼宜人,卻又帶着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北斗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本是個孤兒。是大統制收留了我。當初大統制收容我們,總數有十餘人,他讓我們習文習武,再從中選拔出我與南鬥兩個天官。北斗主死,南鬥主生,我的任務主要聽從大統制之命,刺殺不服從之人。”
薛庭軒知道北斗現在說的,正是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帝國覆滅那年,他才十二歲。從小,他耳朵裡就灌滿了五德營戰無不勝的傳說,加入五德營也是他的理想。可就在那一年,帝國覆滅了,五德營也被打得一敗塗地。從那時起,他就很想了解一下那個擊敗了五德營的大統制到底是何許人也。可是,陳忠以下所有人,說起大統制都是一股切齒的仇恨,卻連此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說不上來。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才。十二歲之前,薛庭軒最爲敬仰佩服的人是楚帥,但十二歲後,他最敬仰的人仍是楚帥,最佩服的人卻成了大統制。這個念頭他誰都沒有說過,佩服歸佩服,他最想打倒的人也是大統制。只是要憑五德營殘部這點殘兵敗將,想啃動大統制這個龐然大物,希望自然渺茫之極,所以他一直在蒐集大統制的資料。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兵法心得》上這句話他最爲服膺,要打敗大統制,首先要了解大統制。而他蒐集大統制的資料越多,不自覺地遇事便想着:“如果大統制遇到這事,會怎麼做?”只是即使在共和國,大統制也顯得非常神秘,朱先生傳來的無非是些隔靴搔癢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當初大統制那個“明珠投暗”的筆誤。不過,就是因爲那些事太零碎了,看上去也太微不足道了,反而使得薛庭軒越發能夠明察秋毫。所以當他知道北斗是大統制的直系親信,曾經與大統制面對面交談過,他便如獲至寶,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收服這人。而現在北斗終於倒向了自己,他興奮莫名,也更想知道自己究竟已經有了什麼超過大統制的長處。
北斗仍在慢慢說着:“在習練時,大統制也時常來看望我們。那時共和國成立不久,四處仍是烽火刀兵,但我們這些人卻衣食無憂,大家都對大統制感恩戴德。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一項叫‘交心課’,教官讓我們在大統制的名諱牌前發誓忠於大統制,要將生命獻給大統制,膽腦塗地,在所不惜。那時我們也都這樣想。三年後,我們這些人都滿師了,直接撥歸大統制指揮,當時我們人人都興奮之極,只覺這一生幸福之至,雖死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