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左慕橋一走,鄭夫人急道:“阿昭,你要用那一張面具了?”
進了東陽城後,鄭昭就把先前那張面具洗掉了,在左慕橋面前都是以本來面目示之。雖然左慕橋絕對可靠,但這張面具已是鄭昭最後的本錢,也一直沒拿出來。聽夫人這樣說,鄭昭笑了笑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確實還不是時候。假如真是圈套,用面具亦沒用。假如不是的話,這面具可以留到上了船再用,反正憑他的秘術,那漁民不足爲慮。讓那漁民送自己一家過江,希望實是極爲渺茫。但就是因爲希望渺茫,更要不惜一切抓住這一線生意,只這些話也不必和妻子和兒子多說。
左慕橋的行裡有十幾個徒工,高矮胖瘦都有,不多時就拿了兩件過來,鄭昭和鄭司楚換上了後,居然還挺合身,十足便是兩個漁行夥計。左慕橋已備好了馬車,好在現在東陽城只對出城的西門查得特別緊,並不曾禁夜。
東陽城雖然不是十二名城之一,但由於此城與名城東平幾乎是一體,所以一樣十分繁華。暮色沉沉,但街上仍是燈火通明,歌肆酒樓都還在營業。走過了繁華的大街,馬車轉入了小巷,隨着路越來越偏僻,鄭司楚已覺得夜風漸漸大了,風中所帶的水汽也越來越重,想必已快到江邊。
東陽城依江而建,南門乃是水門。說是南門,但由於這十幾年來天下承平,反正有大江做天然屏障,碼頭越來越大,南門形同虛設,沿江的城牆都已被拆了不少,拆掉的地方便有漁民聚居,不下上千戶。平時這一帶是東陽的魚市,就算晚上一樣有酒樓來採辦魚鮮。雖然現在下了封江令,但漁民在江邊都用竹子在江中圍出魚籠,將打來的魚養在裡面,所以來買魚的仍然有不少。近江邊已顯得十分偏僻,到了江邊反倒顯得熱鬧起來了,還開了好多家魚館,風中偶爾還傳來了幾聲琵琶的聲音,想必是給吃鮮魚的客人助興的。
到得一個拐角處,左慕橋停下車,小聲道:“先生,那漁民在最邊上,那個門前掛着破網,頂上是用稻草苫着的便是。那人叫許四寶,先生您跟他說十九公想買泥步魚便行了。”
泥步魚是江中一種無鱗之魚,長得很肥,但由於是食江底腐草爲生,一向沒人吃,買來只是喂貓的,平時也不太會有人買泥步魚。至於說十九公,那是怕萬一有人真來買泥步魚,結果耽誤了正事。鄭昭心知這是左慕橋當年當細作時與耳目接頭的故伎,過了這麼多年又用出來了。他微微一笑道:“多謝左兄大恩。”
左慕橋道:“先生這是什麼話。萬一有什麼不對,您立刻和公子過來,我在這兒等您兩位。”
鄭昭道:“不必了。如果真出了事,請左兄帶犬子回去,不用等我。”他也不讓左慕橋再說,便轉向鄭司楚道:“司楚,走吧。”
他們提了燈下了車,向前走去。這一段已是漁市邊上,極是冷僻。那些有魚可賣的人家,都在門口豎根柱子掛上燈籠,但這兒的漁民多半打了魚來自己吃,只是零星出賣換點糧米油鹽,所以連燈籠都沒有,很多人家裡連油燈都沒點。他走了一陣,只見前面越來越暗,但隱約已能看到前面有間小屋,門外晾着漁網,正是左慕橋說的那個許四寶的家。鄭昭小聲道:“司楚,你在這兒等着吧。我出來時,若沒事,便會用燈劃兩個圈。如果不見這兩個圈,你便自行回去。”
鄭司楚心裡突然一陣痛楚,急道:“父親……”
鄭昭道:“不要多說了。也許我們父子緣盡於此,那也是天命如此,只是希望老天別對我如此苛刻。”他說出這話又覺未免太不吉利,便笑了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連那些殺手都無奈我何,不用太擔心。”
看着父親的背景消失在暮色中,鄭司楚心頭不禁又抽緊了,暗暗道:“父親,你一定要回來。”記憶中,父親對自己只是嚴厲,溫情十分難得,但現在他卻有種對父親的依戀之情。
春暮的大江,湯湯而流。今夜不算是好天,濃雲密佈,偶爾纔有點星光透出雲層。這時卻聽得有幾聲琵琶聲傳來,聲音很輕,更不知哪裡竟飄來一縷若有若無的酒香,若是閉上眼,依稀卻如當初和程迪文去酒樓買醉時情景。鄭司楚其實也頗喜飲上幾杯,但這一路從來不曾喝過,聞到這陣酒香,更覺心癢難搔。
到了五羊城,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他正想着,突然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他吃了一驚,忽地一下站直,卻聽有人喝道:“什麼人?”
被發現了!鄭司楚一陣沮喪,後悔不迭。而今豈是當初在霧雲城的時候,自己居然會得意忘形,全然不備。只是現在跑的話,父親一定會被捉住的,他索性不動了,心中卻已飛快地打着主意。
怎麼回答?自己說話不是之江口音,一定會被聽出來的,他索性“啊”了兩聲,向那聲音迎上去。這時來人也走近了,到了近處,鄭司楚又是一驚。
來的,是兩個身着共和軍服的士兵!
那兩個士兵隱約見有個人,原本還嚇了一大跳,生怕遇上了什麼鬼怪,喊一聲純是壯膽,待見那人迎上來,嘴裡卻是“啊啊”的說着,一個哼了一聲道:“是個啞巴啊。”十聾九啞,不過聾子基本上全是啞巴,啞巴卻並不全是聾子,眼前這個聽得到說話,顯然不是聾子,倒好辦一些。黑暗中,一個士兵打着火絨,照了照鄭司楚,道:“你是啞巴麼?”
鄭司楚點了點頭,又“啊啊”兩聲,手裡還胡亂比劃着。另一個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話卻不是輕易比劃得出來的。鄭司楚又胡亂比劃兩下,心道:“做啞巴就是這點好處,反正你猜什麼都成。”
他比劃着,那士兵已聞到了他衣服上一股鹹魚味,“哦”了一聲道:“你是來買魚的吧?”見鄭司楚連連點頭,這士兵對同伴道:“走吧,別理他,弄不弄不清的。”
另一個士兵眼裡卻有點狐疑,道:“啞巴來買什麼魚?再說,這邊的漁民盡是些窮鬼,要買怎麼跑這邊來?”
鄭司楚暗暗叫苦。這個士兵倒是頗爲精細,當他在軍中時,最希望士兵都像這人一樣,但現在卻希望當兵的全都愚不可及纔好。但那士兵不依不饒,竟然拔出腰刀來喝道:“阿國,你去搜搜他!”
那個阿國來摸了摸鄭司楚身上,道:“沒武器。阿力,別多事了,走吧,再不去酒都沒得喝了。”
那阿力卻仍是狐疑不定地看着鄭司楚,喃喃道:“好傢伙,這人的皮膚也細了點,不能錯放了,帶他去見宣將軍!”
他已生了疑心,越發不願放手了。鄭司楚心中不住價叫苦,不過他這一副苦相倒更像是無辜了,阿國多少生了惻隱之心,道:“宣將軍喝得正開心的時候,你攪了他興致,還不會被罵啊,宣將軍可不是傅將軍。”
阿力道:“宣將軍可不是這等人。他喝酒歸喝酒,公事可不會不放心上的。啞巴,你沒事的話跟我們走一趟,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現在動手麼?雖然對手是兩個,自己手無寸鐵,肩上的傷還沒完全好,但拼死一搏的話,未必就輸給這兩個士兵。可是當真出手,父親便逃不掉了。他只覺心中茫然,正自打不定主意,黑暗中忽然聽得有人沉聲喝道:“是阿力和阿國麼?你們吵什麼?”
這聲音並不遠,竟然有種異樣的熟悉。鄭司楚又是一怔,那阿力卻有點害怕,低聲道:“是,是,宣將軍,我們發現了個可疑的人。”
“可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