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鄭司楚要扮的五毛不太能說話,自然不能去櫃上做事,能做的也只是搬東西之類的粗笨活。好在那些夥計知道他是老闆的遠房侄子,不敢欺生,只是讓他在後邊打包搬貨。鄭司楚做了一陣,和那幾個夥計也都照過面了。他肩頭雖然傷勢未愈,但在軍中曾受過遠比這更重的傷,現在這點傷實在不算什麼,幹得毫不費力。小苟見他搬得行有餘力,玩笑了一句說:“五毛,回家了兩個月,力氣大不了少啊。”也沒有多說什麼。
這天晚上,帶着一身魚腥氣,鄭司楚倒頭就睡。那些夥計睡起來都是呼嚕震天,他們全都慣了,可鄭司楚着實不習慣,一直睡不着。父母就在後院的密室裡,但也許今生今世再見不到他們了。鄭司楚想着,心裡又是一陣沒來由的酸楚。只是酸楚歸酸楚,他心頭隱隱覺得有點異樣。
兩個月前,來過這麼個五毛,而這個五毛又恰好來過一次便又走了,這未免太巧了點。假如,這並不是巧事,而是……而是左慕橋早就安排好的呢?
鄭司楚在軍中做參謀時已習慣了對事情斟酌思量,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現在雖然退伍已久,但這個習慣卻還未改。此時夜深人靜,細細想來,當左慕橋看到父親和自己出門時的一怔,也許已說明了一切。也許,父親早就安排下這條死地求生的計策,但當初卻是爲他自己準備的,可是,最終父親卻把這機會讓給了自己。一想通這點,鄭司楚更是感慨萬千,越來對感激父親的關愛。
難道就這麼走了麼?
這條死裡求活的計策成功的機會的確很大,可是自己獨自逃生,對得起父母麼?黑暗中鄭司楚睜大了眼,再也睡不着了。
不,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要死在一處。現在還有沒有一家人全都逃走的辦法?他默默地想着。大統制事無鉅細,安排得如此縝密,可以說毫無漏洞。但這只是對自己這逃生一方而言的,假如大統制佈下的天羅地網本身就有漏洞呢?
這漏洞不是沒有,事實上自己已經察覺到了,這是那個神秘莫測的宣鳴雷。宣鳴雷明明已經發現了自己,可是並沒有下手,那麼,再進一步,讓他送自己一家過江,是否可行?
鄭司楚把雙手枕在頭下,細細回憶着與宣鳴雷的每一句話。江邊,夜風中宣鳴雷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藏有深意。也許這人會對自己一家抱有某種同情,可是他畢竟是水軍將領,要幫自己一家過江,行同反叛,他能不能走到這一步?鄭司楚熟讀兵法,兵法中也有說起策反敵方將領的情況。不過兵法中說,要麼與敵將有舊情,那就動之情,要麼敵將已是走投無路,那就曉之以理。現在自己和宣鳴雷頂多就是兩面之交,自己對他的恩惠無非是幫他賠了酒賬,宣鳴雷放了自己一次,可說已百倍償還,自己憑什麼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鄭司楚閉上了眼,一遍遍地打着說動宣鳴雷的說辭。可是每想一遍,便覺得自己若和宣鳴雷異地而處,定然連自己都打不動,何況要找到宣鳴雷也不是易事,可是他仍然執着地想着。在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若不能與父母一同逃出生天,便一同沉入地獄去吧,也是一家人團聚。
第二天是個陰天,卻是出奇地忙,一大早左橋號的夥計就大多出去了,左慕橋亦出門忙事。偏生這天城西一家人辦喜事急着要一車貨,小苟因爲明天要去東平城補貨,清點存貨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又碰上這事,更讓他焦頭爛額。點好了貨,卻找不到人押送了。這時鄭司楚正好搬了一箱鹹魚過來,小苟順口道:“五毛,你會趕車麼?”
鄭司楚道:“會。”
小苟沒想到這位遠房侄少爺居然會趕車,心想這五毛傻不楞登,別的事幹不好,在這兒頂多就是個搬貨的料,這批貨只是押送,又不用收現賬,他能趕車的話讓他去正合適,便又道:“你認路不認?”
鄭司楚道:“認。”
小苟正在犯愁讓誰去,心道:“也是,五毛只是舌頭有毛病,腦瓜子又沒毛病,他會趕車又能認路就正好,我想老闆那個一錢如命的人也不會找個吃閒飯的來。”便道:“那就好,這一車貨要急着送城西,你押過去後,讓買主在收條上畫了押,自己趕車回來吧,早去早回。”
鄭司楚心頭一動,便道:“好。”心道:“橫豎我舌頭有毛病,說一個字就成了,又是左先生遠房侄子,倒也省事。”
趕着車出門,一上街便見衛戍多了不少,不時查問過路行人。只是鄭司楚現在長相已完全兩樣,又趕着一車左橋號的貨,那些衛戍問都不問他。一路而去,卻見東陽城裡人熙熙攘攘,店鋪林立,忖道:“不管怎麼說,這之江太守倒也是個能吏。”只是之江太守越有能力,他一家人也越危險,心中越是不安。
貨是送到城西一家林宅去的。這林家是個大戶人家,住了個大宅院,還有司閽,因爲要辦喜事,門口高掛着紅燈籠。鄭司楚遞過收條,司閽看了看,道:“正好,快進去吧,廚房裡急等着要呢。”
這一車鹹魚乾貨有不少,鄭司楚把車子趕到廚房,有個人出來收貨,清點好了,道:“成了,跟我來吧,去請林先生畫個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那人帶着鄭司楚到了一處偏院。隔着一段路,便聽得那兒傳來一陣絲竹之音。鄭司楚雖然不擅音律,但與程迪文在一塊兒久了,聽過不少曲子,知道那是一支《春花妍》。這支曲子柔美婉轉,喜氣洋洋,正適合辦喜事吹奏。那人聽得聲音,停下了步子,小聲道:“麻煩你稍等片刻,林先生在品曲,這時候不喜歡旁人打擾。”
這林先生想必也是個對音律癡迷的人吧,若是迪文在此,多半會和他很投機。鄭司楚淡淡想着,也站在了門邊。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倒是聽得自得其樂,一邊聽還搖頭晃腦,也許是近朱者赤,林先生好音律,他也沾染了一點習氣。
這支《春花妍》不算太久,一會兒便完了。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嘆了口氣道:“真是好曲子,無一處不好。”
鄭司楚雖然不甚好音律,但他在霧雲城時,閒來無事,曾向蔣夫人討教過一陣。蔣夫人對音律極精,鄭司楚別的也沒什麼心得,但吹笛多少有點進益,那時連程迪文也說他吹的笛已經勉強可以聽一聽了。剛纔這支《春花妍》雖然甚是和諧,但第二段上有一小段笛子獨奏卻有點破音。聽得那人在隨口亂贊,他一時心癢難搔,順口道:“笛子有點破音。”
他一說出口便有點後悔,因爲這話說得太順了,不像一個舌頭有毛病的人該說的。好在那人怔了怔,笑道:“是麼?你倒聽得出來。”看樣子並沒有在意。他轉身正待敲門,卻聽得裡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如何?這班樂者之技可入吾兄法眼?”
他話音剛落,另一個人哈哈了一聲道:“手法甚妙。不過,稍有不足。”
一聽得這聲音,鄭司楚心裡便是一跳。這聲音,如果自己沒聽錯的話,正是宣鳴雷!他沒想到會這般巧法,居然在這兒碰到了宣鳴雷了。
沒等宣鳴雷說有什麼不足,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已敲了敲門,林先生也聽到了,高聲道:“誰啊?”
那人道:“林先生,是我,施國強,左橋號的貨送來了。”
門一下開了,林先生出現在門口,看了看鄭司楚,笑道:“左先生果是信人。給我收條吧。”
那施國強遞過收條,林先生接過來,一邊順口道:“國強,你聽這曲子如何?”
施國強在林家做事久了,對這個主人亦心知肚明。這林先生待人隨和,因爲好樂成癡,家裡用的工友若是通音律的,待遇往往會好一點,因此人人都多少知道一點音律。施國強聽得方纔那位先生說稍有不足,便道:“這曲子奏得很好,不過笛子有點破音。”
林先生打了個哈哈,自是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一邊宣鳴雷卻突然插嘴道:“林公,我算是佩服你十足了,連家中的工友也深通音律啊。”
林先生吃了一驚,道:“宣兄,國強說到了點子上?”
宣鳴雷點了點頭道:“方纔我聽得笛聲吹到了高處,聲音有稍許破音,應是笛膜有點損傷了。沒想到你都沒聽出來,這位工友在門外倒聽得清楚。”
這一下林先生臉亦有點泛紅。他自詡知音,因此與這個深通音律的水軍軍官交情莫逆,沒想到這一次栽了個大跟頭,登時把簽收條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走到樂班的笛手身邊,道:“請把笛子給我看看。”那笛手遞過笛子,林先生按動笛眼,吹了幾個音符,動容道:“果然!國強,沒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這一下那施國強也蓋不住臉了,忙道:“這不是我聽出來的,是這位左橋號送貨的朋友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