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一曲已到尾聲。到了這最後,琵琶聲尚可聽到,箏聲已是微不可聞。吹完了這一曲,鄭司楚取下鐵笛,只覺胸臆間熱血奔涌,簡直要仰天大吼一陣方能發泄。他長吁了一口氣,這才笑道:“小芷,我有沒有一點進步?”
申芷馨看了看他,但眼神馬上轉到了別處,微笑道:“司楚哥哥,你的手法是大有進步了,可是這可是《坐春風》,不是《秋風謠》啊。”
鄭司楚“啊”了一聲,心道:“是啊,我怎的把這曲子吹成這樣?難道,我離開軍隊這麼久,想的仍是金戈鐵馬,殺伐廝殺麼?”
一邊宣鳴雷見申芷馨神色不悅,心想一件好事別鬧得不歡而散,便笑道:“鄭兄的笛技實在已神乎其神。不過音律隨心,心有所感,發乎指端,鄭兄想到的一定是戰場之事吧?”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你們想的全是殺啊燒的。好好的曲子,你們吹成這樣,嚇都嚇死了。”
她雖是說“你們”,但又說“吹”成這樣,不滿的自是鄭司楚一個。鄭司楚哪會聽不出來,苦笑道:“小芷,讓你笑話了,我說我在此道上沒什麼天份。”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其實很有天份,段阿姨就很懂音律,那時她跟我說,一曲有一曲之境,吹奏時當體會一曲的意境,不能一味隨心所欲,不然什麼曲子全是一個調調,那還讓人怎麼聽!”
鄭司楚聽她已在耍小性子了,心道:“小芷平時挺大方,一說到音律,馬上就刻薄起來。”他陪個笑臉道:“小芷教訓得極是,所以還要你多教教我。”
申芷馨聽他說了句笑話,心想:“司楚哥哥平時不苟言笑,現在說這笑話也這麼幹。”她撇撇嘴道:“我可教不了你。司楚哥哥,你啊,是積重難返,吹吹《秋風謠》還好,吹別的,那真是糟蹋了。”
這話已有點重,宣鳴雷生怕鄭司楚下不了臺,忙打圓場道:“其實鄭兄也是疏於練習。申小姐,你常來來,將音律上的心得多跟他說說,他一定會體味得到的。”
申芷馨臉忽地微微一紅,啐道:“誰要教他啊,榆木腦瓜,開不了竅。”說着,板着臉將箏收了起來,說道:“我去看看段阿姨去,你們自便吧。”
宣鳴雷奏樂的癮頭實未過足,見申芷馨要走,忙道:“申小姐,不再練幾段麼?我們換一段練吧。”
申芷馨道:“算了,以後再說吧。”
她將箏放回布套,揹回背上,轉身便走,連告辭都不說了。平時申芷馨見到他們總是斯文有禮,發這麼大的火還是第一次,鄭司楚實是摸不着頭腦,不敢挽留她,待她一走,他苦着臉道:“宣兄,我是不是吹得很糟,才讓小芷生氣了?”
宣鳴雷道:“哪裡,單以笛技而論,你已比我強得太多了。”他嚥了口口水,又道:“只是音律,也如兵法,要因勢利導,不能一味強攻。好比打起仗來,前鋒營衝營,輜重營打掃戰場,要是哪回敵人從背後襲來,就要及時轉變隊形,不能讓輜重營也抄着刀子去廝拼。”
宣鳴雷這般說,鄭司楚卻也明白了。他道:“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吹出來,總是不知不覺往這路子上走。”
宣鳴雷道:“這應該是你練習太少,聽得太少的緣故。百戰百勝之將,絕非從軍校一出來就是的,全得在實戰中磨練出來。鄭兄,你吹笛,大概還是自己練習多,旁人點撥少吧?”
他這話便是說得甚切。當初鄭司楚向蔣夫人請教,蔣夫人只是糾正他的指法,要他多加練習,特別是各種風格的曲子都要練練。但鄭司楚一吹到柔媚的曲子,往往就覺得吹不下去,而《秋風謠》這等曲風銳利的,卻吹來得心應手。他道:“想必便是如此。”
宣鳴雷道:“那就是了。好比你當初聽我彈《一萼紅》,這曲子本來夠軟的,但閔先生此詞卻是雄渾悲涼,我想着他這首詞,便要配合詞風……”
鄭司楚聽他說到那《一萼紅》,說是“閔先生”,詫道:“閔先生?閔維丘麼?”
宣鳴雷道:“自然,天下哪還有第二個會填詞的閔先生?”他說着,信手一撥,琵琶弦上出來的卻是金戈鐵馬之聲。宣鳴雷哼唱道:“快哉風!把紅塵掃盡,放出一天空。”
此時海風已然轉大,身下的海水窾坎鏜鞳,亦是響個不住,只得宣鳴雷接唱道:“銀漢崩流,驚濤壁立,洗出明月如弓。會當挽、轟雷掣電,向滄海、披浪射蛟龍。扳倒逆鱗,劈殘螭角,碧水殷紅。”此時上段已終,他彈了一段過門,又唱道:“記得縱橫萬里,仗金戈鐵馬,唯我稱雄。戰血流乾,鋼刀折盡,贏得身似飄蓬。撫長劍、登樓一望,指星斗、依舊貫長虹。”唱到這兒,聲調越來越悲涼,聲音雖然轉弱,卻仍是一字不亂,聲聲入耳。宣鳴雷又彈了幾下,結道:“嘆息都成笑談,只付衰翁。”
閔維丘乃是人們傳頌一時的大詩人,所填之詞酒樓上傳唱甚廣,風格也以柔媚居多,此詞鄭司楚卻不曾聽過。當初在酒樓上聽宣鳴雷所唱,末句不曾唱出,這回纔算聽他唱完。待宣鳴雷唱完了,鄭司楚道:“閔維丘好像沒當過兵吧,怎麼這詞裡好像在說一個老將?”
宣鳴雷道:“這是他晚年和鄧帥相遇,在酒席上即席賦的。當時我也在場,鄧帥聽他唱完,眼淚都流下來了。閔先生說的,應該就是鄧帥了。”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那就是了。”他忽然笑道:“若是小芷聽你唱這般一首《一萼紅》,多半也要朝你發一頓脾氣了。”
宣鳴雷只是笑了笑,心道:“曲風不同,你到底還是對音律知之不詳。”他放下琵琶,忽道:“鄭兄,今天令尊和申太守是在準備大事了吧?”
雖然沒有和宣鳴雷明說,但宣鳴雷亦已聽到風聲了。鄭司楚道:“是啊。”
宣鳴雷望着遠處海天一線,嘆道:“雖說此事勝算很大,但到底不是十足十。萬一有了意外,鄭兄,我們是不是就該跑路?”
鄭司楚這回倒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宣鳴雷笑道:“碼頭從昨天起就停了這麼艘大船,我又不是瞎子。今天這日子,申小姐也跑過來,分明是申太守以防萬一,萬一他們舉事失敗,讓她也跟着我們跑路的意思。”
鄭司楚道:“那也只是以防萬一而已。我估計,現在應該能成了。”
宣鳴雷點了點頭道:“若是不成,城中定然已經大亂。畢竟,五羊城要公然反叛,鐵了心要跟大統制走的人不會答應。不過明天城中還會應該會亂一亂,希望申太守未雨綢繆,已作準備。”
城中上下,定然不會萬衆一心,難保不會有鋌而走險的,特別是軍中的中下層軍官。鄭司楚淡淡道:“如果是前些日子,我還有這個擔心,但現在已不擔心了。”
宣鳴雷道:“噢,你哪來這麼大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