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姐一怔道:“蔣夫人原來也知道師哥?施先生請說。”
她要鄭司楚說下去,這回卻輪到傅雁書尷尬了,火也發不出來。鄭司楚道:“宣先生是北琵琶傳人。南北兩派琵琶,南派綿密,北派疏曠,指法有所不同。本來也只是極細微的區別,但這一曲《坐春風》本是南音,以北派指法彈奏南曲,特別是《坐春風》這等以琵琶爲主音的,便有南北骶牾之病。”
他這話一出,鄧小姐已嘆道:“施先生明鑑如此,不愧是深得蔣夫人所傳!”一邊王真川亦爲之動容,深深一禮道:“施先生,先前真川真是失禮。施先生所學,實可稱真川之師。”
其實鄭司楚哪裡說得出這些。這話乃是當時他們三人合奏時,申芷馨就對宣鳴雷說北派指法彈奏南曲時,須少施一分指力,樂音方能合拍。本來這也是極細微的區別,庸手彈來,根本不會有影響,反而越是高手彈奏,南北骶牾之病就越是明顯。林先生這樂班的琵琶師深得宣鳴雷指教,已非同泛泛,當覺得彈此曲時總有不順之處,只道自己指法不精,可精益求精之下,弊病反而正顯,自己實在想不通其中關竅,聽鄭司楚這般一說,那琵琶師已失聲道:“原來如此!請問施先生,難道只有再改練南派指法麼?”
鄭司楚道:“樂理一道,一法通而萬法通,只在變通。北派琵琶下指有力,弦間多角徵之聲,因此只須少用一分指力,將絃聲變到宮調,樂聲當能絲絲入扣,再無骶牾。”
那琵琶師茅塞頓開,試着彈了兩個音,臉上一喜,放下琵琶行了一禮道:“多謝施先生指教。”
鄭司楚居然說出這等話來,而且還能明示解決之道,便是苗進和亦大感意外,搖頭嘆道:“果然術業有專工,不可輕看了。”
鄧小姐微微一笑道:“施先生所言正是。不過,南派穆善才一脈指法,尚有獨得之秘,取長補短,方爲正道。北派多挑法,南派則多抹法,彈此《坐春風》一曲,多以抹法而少用挑法,便更見和諧。”
鄭司楚說的這些,其實都是現炒現賣,把申芷馨跟宣鳴雷說的話現賣出來而已,哪知什麼抹法挑法。但他要壓倒王真川,便撫掌道:“鄧小姐高見,真令我歎爲觀止。王先生,您是穆善才一脈,您說可是?”
王真川雖然聽出先前琵琶用的純是北派指法,以至曲聲不諧,但他想來也唯有改練南派指法方能相得益彰,哪裡想到還有這等變通之法。他把座位往後一扯,拿起自己的琵琶彈了一小段試試,嘆道:“鄧小姐,施先生,真川本來井底之蛙,只道天下獨到,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鄧小姐,您能以北派指法與我合奏此曲,讓在下一開眼界麼?”
他雖然佩服,終究有點不服氣。但這般要鄧小姐和自己合奏琵琶,其實已相當失禮,傅雁書哼了一聲,正要說什麼,鄧小姐生怕他說出讓王真川不快的話來,搶道:“王先生客氣了。”
林先生見鄧小姐真個要彈,大喜過望,心道:“當初便聽鳴雷說他師妹天下獨絕,比他更要高明百倍,我想請她試奏也難以出口,沒想到鄧小姐如此溫文隨和。”他也是個樂癡,哪還顧得上失不失禮,當即扯過一張椅子來道:“鄧小姐請。”
鄧小姐微微一笑,懷抱琵琶坐下。她還沒有彈,單單抱着琵琶一坐,衆人已覺廳堂中亮了許多。這鄧小姐相貌既美,姿勢也美妙之極,先不說她的琵琶之技與王真川孰高孰下,單是這般坐下,看來就賞心悅目,如對名花,如沐春風,如飲醇醪,人人都有點激動,連苗進和亦端着杯酒欲飲未飲,已覺王真川輸了一籌。
鄧小姐試了試音,忽地微帶羞澀,一笑道:“王先生,施先生,諸位尊長,彈得不好,請不要笑。”
她一直落落大方,此時突顯羞容,更是不可方物。苗進和的手一顫,連酒汁晃出來打溼了鬍子都不覺得。他其實曾見過,但那時她年紀還小,自己又是前去拜見鄧帥,根本沒注意這個少女。現在見她已然長成,出落得如此風姿綽約,心道:“鄧帥生了這麼一個女兒!怪不得當寶貝樣從來不肯放出來,我可真是運道不淺!”本來他覺得來赴林先生這宴會是給足了林先生面子,此時卻覺能來實是祖墳冒足了青煙纔有這機會。王真川正待要彈,鄧小姐忽道:“林先生,若只奏琵琶,未免唐突這支妙曲。不知您府上還有沒有別個奏笛名手?”
她看的乃是侯功山。《坐春風》一曲,以笛子和琵琶爲主,但林先生的樂班中那笛手卻是最弱,鄧小姐先生便已聽出來了。她心想侯功山乃是樂理教師,應該也能奏笛,有他來伴奏,不枉這一曲。傅雁書聽得更是微微不快,忖道:“阿容真是多事!唉。”只是他知道鄧小姐多少有點潔癖,特別自幼酷愛音律,說到奏曲,那是什麼都攔不住她了。可若是奏曲有瑕疵,對她來說簡直和一件心愛的衣服上打一塊醜陋的補丁般不快。
侯功山見鄧小姐看向自己,他年紀不輕,卻也心神爲之一蕩,只待躍躍欲試,但終究還是沒動彈。原來侯功山雖是樂理教師,卻並不擅吹笛。若是平時倒也可以湊合,可是在鄧小姐面前,卻有如對着一件吹彈即破,價值連城的玉器,實在不敢唐突,因此動了動,還是沒站起來。
鄧小姐見侯功山沒站起來,微微一嘆,眉頭亦是一蹙。見她微蹙秀眉,旁人見了都是心中一動。這個女子幾如天上之人,讓人一見便生呵護之心,似乎讓她不快是天下最不好的事。苗進和已暗自嘆道:“早知道我也該學點吹笛,可惜現在終是太晚了。”正在這時,卻聽一人道:“鄧小姐,王先生,不嫌冒昧,在下便來合奏一曲。”
林先生見是鄭司楚答話,不由一怔道:“施先生,您會吹笛?”
鄭司楚道:“略有心得,只怕會唐突了鄧小姐。”
鄧小姐見這施正自告奮勇,倒也意外,心想這施商人雖是花月春的外甥,說不定還真有一手,但只怕也與那樂班中的笛手相仿而已。可鄭司楚自己說了,她性情溫和,不如掃他的興,微笑道:“如此甚好。”
一邊的宋成錫見鄭司楚要奏笛,一時技癢,便笑道:“這般,老朽也來湊個熱鬧吧,還請鄧小姐指點。”
宋成錫是東平城有名的琴師,鄧小姐與他早就相識,知道他的琴技妙絕。只是宋成錫乃是長輩,便站起來斂衽一禮道:“宋伯伯願鼓琴,那就再好不過了。”
林先生見這幾人要合奏,更是快意,索性備齊桌案,對那班樂師道:“好生聽着,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這幾人中,除了那施正還不知底細,另三人都是東平城樂道頂尖高手,能聚於一堂合奏,當真難得。能聽他們一番合奏,這樂班定然可以大有進益。雖說讓這些貴客合奏大不合禮數,但樂癡脾氣一上來,哪還管這些。傅雁書見陣仗越搞越大,更是不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和宣鳴雷是鄧滄瀾門下並稱的兩大弟子,酒量卻遠不及宣鳴雷,這一口酒喝得急,臉也有點泛紅。
擺好了桌案,鄭司楚站立吹笛,另三人都坐下了。鄧小姐和王真川手指一撥,兩人同時奏響。這二人一南一北,師承穆曹二善才,但彈起琵琶來卻絲絲入扣,幾如一音。鄭司楚才聽了幾個音符,便心道:“宣鳴雷這小師妹手段一點都不比他差啊。”
宣鳴雷的琵琶鄭司楚當初還聽不出妙處,但到了五羊城後,常和申芷馨一塊兒合奏,越來越覺得宣鳴雷這麼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奏起琵琶來竟妥貼無比,聽來實是不作第二人想。但聽到鄧小姐彈奏琵琶,這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她的指法竟比宣鳴雷更勝一籌。不過這也難怪,宣鳴雷縱然時常在彈,終是武人,而這鄧小姐,養尊處優,只怕平時有空便在彈,練習的時間比宣鳴雷多得多了,琵琶之技比宣鳴雷更高亦是不奇。
待這一段過門彈畢,鄧小姐卻有點擔心鄭司楚跟不上。她和宋成錫本是夙識,知道他的本領,跟進來定不會有差,但這位施正先生若是吹了半天牛,第一個音加入的時機不對,實如煮鶴焚琴,大煞風景。她正有點擔心,卻聽琴聲和笛聲同時響起,此時正是兩面琵琶轉入正曲之時,兩聲加入得恰到好處。此時席上除了一個傅雁書,皆是知音者,宋成錫鼓琴之時恰到好處他們自然不奇,奇的竟是這市儈居然也如此及時。苗進和一聽笛聲,便已動容,忖道:“我只道程將軍的公子笛技妙絕天下,沒想到這商人竟然有這等手段!居然我在霧雲城時還不知有這般一個人。”
苗進和雖然不會樂器,但他在禮部呆得久了,好壞卻是一聽便知。程迪文剛到他屬下時,他對這位被開革出伍,來禮部謀事的公子哥還大不以爲然,只覺此人仗着父親之勢來謀個閒職吃俸而已。等一聽到程迪文吹笛,他這才知道自己想得太錯了。程迪文的笛何止高明,簡直稱得上天下獨絕,他禮部的高手樂師有不少,一聽這位程公子吹笛無不心折。現在聽這施正吹笛,竟然不比程迪文差多少,若他去禮部,在那些笛師中少說也排得上前幾位了。這一下他才真個對這施正刮目相看,心道:“我真是老朽了,看人一點都不準。林公雖然只是個富家翁,他看人的眼光可真比我毒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