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風起之卷_六 歃血爲盟(3)

阿史那鉢古將馬繮交到薛庭軒手上,又道:“此馬雖然馴良,但跑動太快,薛元帥上了馬還請多加留意。”

他和薛庭軒同時上了馬,扭頭對那兩個親隨交待了兩句,讓他們就在這裡等着。薛庭軒也聽不懂他的土語,只是打量着身下坐騎。他平時騎坐的戰馬也是匹良駒,但與這匹馬一比,相去不啻霄壤。

此時阿史那鉢古已交待好了,笑道:“薛元帥,能打個大滾麼?”

所謂“打個大滾”,乃是中原騎馬之人所用習語,也就是讓馬快跑。阿史那鉢古雖是胡人,對中原卻極是瞭解,連這種習語都知道。薛庭軒坐在馬上正想試試這馬的腳力,當即道:“好啊。”

阿史那鉢古道:“要打大滾,薛元帥可要小心拉好了繮繩,不要掉下來。”

他說着,朗聲一笑,雙腿一夾黑馬兩肋。那匹黑馬四蹄一揚,直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去。尋常馬匹要疾馳,總得先慢跑幾步,但這黑馬卻連這點都免了,一下就疾衝而去。薛庭軒見此情景,心道:“怪不得他要再三交待這馬跑得快,要是不當心,措手不及之下還真要摔下來。”

他的騎術極是高明。雖然一手已廢,卻絲毫未影響馭馬之能。雙腿一夾,那白馬亦是疾馳而去,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身後的帳篷已成了些小點。

阿史那鉢古此時已將馬速放慢了。靜等薛庭軒上來。薛庭軒到了他邊上帶住馬,阿史那鉢古笑道:“薛元帥,這馬如何?”

薛庭軒見奔跑了這一段,身下之馬的氣息卻毫無異樣,讚道:“確是名駒。”

阿史那鉢古道:“薛元帥如此喜歡,鉢古便將這玉花驄贈與元帥。”

薛庭軒聽他要把這馬送給自己,吃了一驚,道:“這如何使得,君子不奪人所好,此馬又是天下至寶,庭軒萬不敢受。”

阿史那鉢古仰天一笑,道:“中原有一句俗話,說名馬當配以烈士,脂粉當贈於佳人。薛元帥足智多謀,武藝出衆,自當配以這玉花驄。”

薛庭軒並不是好諛之人,但阿史那鉢古如此擡舉他,他也不免有點輕飄飄。身爲武人,寶馬的價值不可估量,遠在這馬匹的本身價值之上。薛庭軒相信當初若有這匹玉花驄,與畢煒對槍時便不會輸了一招,也不必冒險動用風刀了。他心中興奮之極,輕輕拍了拍坐騎的頭,道:“鉢古大人,此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阿史那鉢古又笑了笑,道:“只消薛元帥日後一統河中,讓鉢古這支阿史那部能生存下去,便是最好的報答了。”

這話直如個晴天霹靂,薛庭軒縱然鎮定,也是一驚,睜大了眼道:“鉢古大人此言何意?”

阿史那鉢古將馬鞭挽在手上,輕聲道:“這裡並無第三人,薛元帥不必與我言不由衷。你能將金印重磨印文,雖是計策,但也說明你們確是想與我部聯手。哈哈,薛元帥,你們楚都城此時雖然弱小,但鉢古看得清楚,絕非久居人下之輩,鉢古有生之年只怕還會有向薛元帥屈膝的一天。與其將來成爲仇敵,那就不如不要成爲仇敵更好,薛元帥你說是不是?”

薛庭軒看了看阿史那鉢古,目光極是凜厲。他終於看清了阿史那鉢古的用心,發現自己把這人一直是太小看了,沒想到這胡人竟然如此睿智清醒。但如此一來他也更放下了心,阿史那鉢古送給他這匹玉花驄,自然是要來拉攏自己,所以他雖然看破了自己的計謀,卻實是有同樣一個目標。也許正是因爲看到自己能如此用計,阿史那鉢古覺得自己統率的五德營不是弱者,大可利用,才最終打定主意要和楚都城聯手的吧。現在的阿史那部首領雖是定義可汗,阿史那鉢古卻同樣是宗室,拉攏了五德營後,過幾天定義可汗的位置多半便要屬於眼前這個阿史那鉢古了。只是真到了那一天,阿史那鉢古還會不會和今天一樣客氣,那就是個未知數了。

彼此彼此。到了那一天,五德營的實力定然也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自己會不會和阿史那鉢古如此客氣同樣是個未知數。他心裡打着轉,臉上卻露出了笑容,道:“鉢古大人誠當世人傑,庭軒也是多此一舉了。”

阿史那鉢古眼中亮了亮,道:“不知薛元帥今年春秋幾何?”

薛庭軒不由一怔,不知阿史那鉢古問自己年齡做什麼。他只記得自己是帝國天保二十七年生人,只是戎馬倥傯,一時間也想不起自己有多大了。屈指算了算,道:“我今年二十五了。”

阿史那鉢古讚道:“真是少年英俊。鉢古較薛元帥癡長一十九年,真是自愧不如。”

薛庭軒更是莫名其妙,道:“鉢古大人取笑了。”

阿史那鉢古滿面春風地道:“鉢古有一小女,今年剛滿十八。若薛元帥不棄,鉢古願將小女獻給薛元帥以奉箕帚,不知薛元帥意下如何?”

薛庭軒心頭猛地一沉,這才明白阿史那鉢古最終的用意。如果自己成爲阿史那鉢古的女婿,那麼五德營勢必就要成爲他的私人武裝,日後成爲他篡奪定義可汗之位的得力武器了。可是阿史那鉢古說得雖然謙和,薛庭軒也明白若不答應,阿史那鉢古定不會答應阿史那部與五德營聯盟之議的。他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這種結果,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他心思沉穩,臉上仍是聲色不動,道:“鉢古大人真是客氣,只是庭軒已是廢人,令愛卻是大人掌珠,只怕會誤了令愛終身。”

阿史那鉢古道:“我阿史那部有句俗話,說男人的每一條刀傷都是金子刻成。薛元帥左手乃是征戰時負傷所致,在我阿史那部人看來,那是無尚的榮光。薛元帥,小女雖是化外之人,不是我這父親誇口,她生得杏臉桃腮,不輸於你中原絕色女子。”

薛庭軒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卻聽得越來越是吃驚,心中懼意也越來越甚。自己對阿史那鉢古豈止是小看,簡直是犯下了致命大錯!這阿史那鉢古連自己的左手是在征戰時受傷殘廢都知道,而自己對他卻幾乎一無所知,此番縱然聯盟成功,其實五德營是一敗塗地,從頭到腳都讓自己賣了。他看破了金印之計,猜到自己對盟約勢在必成,在這個當口來要挾自己。也許阿史那鉢古之女的確生得美貌,可這樣一來,將來五德營還能保持獨立麼?阿史那鉢古可以名正言順地派軍隊到楚都城,說是襄助女婿,用不了幾年,楚都城就會成爲阿史那部的一個前哨。自己殫精竭慮要讓五德營壯大,到頭來也只是給這阿史那鉢古賣命而已。

不,絕不能答應。可是這話剛到嘴邊,他看到了阿史那鉢古的眼睛。阿史那鉢古仍是滿面春風,可是他的眼裡卻帶着一絲隱隱的嘲弄。  他是算定了自己無法拒絕!薛庭軒暗暗咬了咬牙,道:“鉢古大人,此事雖好,不過庭軒尚有義父在,尚須稟報,實不敢貿然答應。”

阿史那鉢古仰天大笑起來,道:“薛元帥領兵雷厲風行,臉皮倒也薄得緊。這是美事,令尊大人豈有不允之理。何況此事大汗也已知曉,大汗竭力支持。可薛元帥不答應,那便是看不起我阿史那部胡人,看不起大汗了。”

他的口氣雖然和緩,也似玩笑,可是薛庭軒已聽得他話中咄咄逼人之意。他心頭越來越寒,在他眼裡定義可汗就是個呆子,本來也覺得這是好事,可由得自己撥弄,可是這呆子卻更聽阿史那鉢古的話,阿史那鉢古說什麼爲籠絡五德營,願將女兒許給自己,定義可汗一定會覺得阿史那鉢古忠義可嘉,當然不會反對。

雖然坐着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寶馬,薛庭軒也自認足智多謀,可此時卻有種被逼上絕路的感覺。現在說什麼也沒用,阿史那鉢古是定要把五德營收歸手下,經過全滅共和遠征軍一役,自己的斤兩都已落在了阿史那鉢古眼裡,他對五德營也是勢在必得。如果自己硬不同意,盟約不成還是餘事,阿史那鉢古定會說動定義可汗,馬上讓阿史那部兵前來攻打楚都城了。這正是當初帝國對付邊疆各族慣用的和親之計,沒想過幾百年後,這條計策又重現於世,只是換了個方向。

“薛元帥,貴部萬里西來,在河中舉目無親。與我部結爲至親後,諸事都能有個照應,豈不甚好?”

阿史那鉢古還在說着。如果結親後,五德營的確就真正站穩了腳跟,可是也失去了最重要的獨立性。而中原人與阿史那部到底不是一族,薛庭軒不用想也猜得到,日後阿史那部若要出兵,首先出動的定然便是五德營。戰死的戰死,通婚的通婚,用不了二三十年,只怕五德營這名號都沒了。

到底該怎麼辦?薛庭軒縱然足智多謀,一時也已毫無應對之策。答應不好,不答應的後果更糟,自己這一趟謀求聯盟之行本以爲十拿九穩,變成了這樣的結果卻也想不到。薛庭軒的臉上仍然聲色不動,心中卻已滿是惶恐,也對自己狂妄自大,小看別人而感到痛悔。

沒有別的辦法了。自己是自動撞進了這圈套,只能兩害擇其輕。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

他跳下馬來,在阿史那鉢古身前跪了下來。阿史那鉢古也慌忙跳下馬,扶起他道:“庭軒起來,哈哈。”笑聲中終於透出計謀得逞的快意。

這個結果雖然早就在他算計之中,可是真正來臨時他還是感到說不出的欣慰。聽到五德營能夠戰敗中原來的遠征軍,阿史那鉢古就頗爲忌憚薛庭軒的武勇和謀略,五德營的戰鬥力。如果任由他們發展,將來必定會威脅到阿史那部。現在好了,這頭猛獸已被關在了自己的牢籠中,成了一件聽任自己使喚的工具。自己送出去一匹寶馬,一個女兒,得到的卻是一支遠遠超過西原一般戰力的精兵,這件買賣做得划算之至。在阿史那鉢古心中,定義可汗這名號下,用不了多久,就要加上一個“名阿史那鉢古”的註解了。

薛庭軒藉着阿史那鉢古一扶之力站了起來,道:“岳丈,共和叛軍定然還會派人前來蠱惑大汗,岳丈要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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