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默然不語。待那親兵下去,宣鳴雷已急不可耐地撕下一條腿,將那盆鴨子推過來道:“鄭兄,你也來一個。”
鄭司楚道:“宣兄,方纔我也有點冒失了。”
他本以爲宣鳴雷不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不過看起來他其實與士兵很能混成一片。宣鳴雷笑了笑道:“說哪裡話,吃吧。這鴨子真不錯,聽說是吃蘆花長大的,有種特別的香味。”
鄭司楚也撕下一條腿來,見這鴨子已蒸得爛熟,張嘴一抿,皮肉幾乎馬上化盡,毫不留渣,真個又香又美,讚道:“真個不錯。”
宣鳴雷笑了笑道:“你啊,也是個假道學。剛纔還訓我一頓,馬上就不錯了。”
鄭司楚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你這人可真能記仇,回去後,要你再好好請我一頓。”
宣鳴雷一邊啃着鴨腿,一邊抹了抹嘴邊的油,朗聲笑道:“所以你這傢伙也是個貪吃鬼,阿馨說你小時候吃東西跟不要命一樣,自己吃完了還搶她的來吃。”
鄭司楚大感尷尬。他實在已記不清自己小時候是不是搶過申芷馨的東西來吃,不過申芷馨這麼說,肯定是有這事的。他也不好多說,吃了兩口鴨肉,又喝了口酒,正待擦擦手,卻聽宣鳴雷忽然嘆道:“餘成功這人,私心其實甚重啊。”
鄭司楚道:“因爲他派我們增援天水省麼?”
宣鳴雷點了點頭:“外面說這話不好,而且增援天水省也確實吃重,鄧帥很可能會派傅驢子去接應北軍。”
傅雁書!鄭司楚的心一沉。他小聲道:“宣兄,你是不是有點怕他?”
宣鳴雷眼裡閃爍了一下,馬上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鄭兄,上回在五羊城外,我真想斬草除根,除掉了他,可是他偏生帶着師尊在走。唉,如果只讓我一人追上去,我可真個沒底,好在有你。”
上一次海上火攻,傅雁書帶着鄧滄瀾逃走,宣鳴雷說是要去追,但最終沒追上。當時鄭司楚就懷疑宣鳴雷是故意放走鄧滄瀾的,現在聽他承認,心裡也有種怪異的滋味。戰場之上,不能講什麼情面,一向都是你死我活。可是這話說說容易,做起來卻難。當時如果毫不留情面,將鄧滄瀾斬盡殺絕,現在也沒這麼麻煩,只是若自己與宣鳴雷交換一個位置,設身處地地想想,自己也一定會不忍吧。鄧滄瀾對宣鳴雷有知遇和教導之恩,如果不是因爲宣鳴雷這種身份,又處在一個陰差陽錯的環境中,他是絕對不肯反出東平的。他放下酒杯,低聲道:“宣兄,我想問你一句話,請坦誠相告。”
宣鳴雷見他突然變得一本正經,詫道:“什麼?”
“如果鄧帥再次被我們迫到了絕境,你會不會再放走他?”
宣鳴雷眼中又是閃爍了兩下,嘆道:“我知道也瞞你不過。實話對你說,上回放走鄧帥,我有時極爲後悔,但有時又絲毫無悔。”
如果上一次就殺了鄧滄瀾,北軍將大傷元氣,對南軍會極爲有利。這一點,鄭司楚亦是清清楚楚。他道:“那這一次呢?”
“可一不可再吧。”
宣鳴雷說了一句,馬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鄭司楚看他的模樣,想要逼問他是不是真個會不再留情,但看他的模樣,又有點不忍再問。這一次餘成功把他派去增援天水,對宣鳴雷來說亦是免去了與鄧帥正面刀兵相見的可能吧,所以對他來說倒是得其所哉。如果他留在東平城,真的在水上再次將鄧滄瀾逼到絕境,鄭司楚實在不敢保證他會不會又臨時心軟,放他一馬。
也許,這一戰中鄧帥身死,纔是最好的結果,宣鳴雷也不必過於兩難了。他想着,也端起一杯酒道:“宣兄,其實爲人處世,只要問心無愧即是。個人之恩,終是小恩,國家大事,方是正事。”
宣鳴雷嘆道:“鄭兄,你這話也是看人挑擔不腰疼。算了,不要說這些了,如果師尊沒於此戰,我會爲他設一個靈位,終生拜祭。”
現在這樣,也許真是最好的結果吧。鄭司楚想着,也不再多說,拿起杯子道:“來,乾一杯。等一出發,想喝也喝不上了。”
鄭司楚也拿起杯子,卻嘆了口氣道:“宣兄,這一場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宣鳴雷怔了半晌,嘆道:“那是將來的事了。”
兩人都覺得有點無話可說。再戰共和的旗幟剛打出時,他們都是意氣風發,只覺以天下爲己任,守護真正的共和,除我其誰。但隨着戰事漸漸深入,他們又都漸漸覺得這些信念似乎並不如初想的那麼天經地義。不說別的,現在再造共和一方亦是充滿了傾軋和算計,比大統制治下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有大統制這個共同的敵人,所以尚能團結一心。假如大統制真的被打倒了,如果那時缺乏一個強有力的鐵腕人物加以管束,諸省之間離心的可能性極大,甚至可能會引起大動盪,全國都四分五裂。他兩人都是目光遠大,足智多謀的人物,都看到了這個極爲不妙的前景。可那時如果真的出現了一個鐵腕人物,那豈不又是一個大統制,那再造共和還有什麼意義?
東平城的軍機會是一月十九日召開的。按計劃,就等北軍增援天水的水軍出發,便開始行動。這時已值春天,一月二十一日,東南風大起,果然不出所料,這一天從東陽城南門港口一支船隊揚帆啓航。雖是逆水而行,卻是順風,因此那支船隊駛得很快。
這正是傅雁書率領的水軍。因爲他要擔負起運送天水省大江北岸的北軍渡江重責,因此這支船隊規模不小,幾乎帶走了東平水軍的一半多船隻。當斥候將這個消息火急報告給餘成功時,餘成功明白攻擊的時間已至。當天晚上,他下令宣鳴雷和鄭司楚率船隊出發,同時,幾十艘小船插上白旗,向東陽城南門駛去,後面五羊水軍卻已全軍出動,開始了進攻。
那幾十艘小船名義上是年景順的降兵,不過餘成功也很清楚,鄧滄瀾絕對不可能相信這詐降計,所以船上其實並沒有多少人。每艘小船上,除了一些駕船的水手,裝的卻是硫黃桐油之類的引火之物。對這批降船,鄧滄瀾肯定會嚴陣以待,細加盤查,他要的就是這個機會。這些小船的兩邊船幫上,都已裝設了兩根大竹管。這些竹管裡的竹節都已打通,裡面裝滿了火藥。等到靠近東平水軍的時候,船上水手馬上點燃竹管上的引線,自己棄船跳水遁走。如此一來,這些小船便會以極快的速度衝向對岸,鄧滄瀾倉促之下,絕難躲避,運氣好的話,這一波火攻少說也要擊沉對方一小半戰艦。趁着這一輪攻擊得手,後方的五羊水軍全軍壓上,以雷霆萬鈞之勢發動第二波攻勢。現在五羊水軍也有了舷炮,而且重要戰艦都裝備瞭如意機,加上天公作美,正值順風,水下又有螺舟助攻,牽制住東平水軍的螺舟,這一波攻擊十拿九穩,定能摧毀鄧滄瀾一軍。等奪下港口,五羊陸軍便將大舉登陸奪城。如今東平城裡五羊軍兵力已遠在北軍之上,這般水陸並濟,東陽城可說勢在必得。如果那支出發未久的東平水軍見勢不妙,急速回防,鄭司楚和宣鳴雷則可以在大江上將他們擋住。即使鄭司楚和宣鳴雷最終不敵,亦肯定爭取了不少時間,到時五羊軍就能趁機在東陽城南岸佈防。那時大江兩岸都落入了五羊軍手中,那支東平水軍精銳就算戰力再強,也已迴天無力,若不逃走,亦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要是他們不來回援東平城,鄭司楚和宣鳴雷亦銜尾而行,到天水省再與他們相持。等東陽城被平定後,五羊水軍派出二路援軍增援,天水省的北軍重兵亦將無可奈何,徒呼負負。
這條計策兼顧前後左右,餘成功自覺面面俱到,天衣無縫,若不能勝,那真是沒天理了,因此在下令時聲音亦響亮了許多。發令已畢,聽着衆將一個個得令前去準備,他向在一邊觀戰的申士圖行了一禮道:“申公,請在此安坐,靜候諸軍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