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下馬,和米德志向牢房走去。這牢房是關押犯了軍紀的軍人的,現在只關了王離一個。走到門口,正見一個伙伕拿着食盒過來,一見兩人,這伙伕行了一禮道:“陸將軍,米將軍。”
陸明夷道:“是給王將軍送飯麼?”
雖然王離被關着,但這其實是陸明夷爲掩過劉安國耳目所採權宜之策,給王離的伙食仍然開的軍官竈。這伙伕道:“是啊。只是,他這些天什麼都不吃。”
陸明夷道:“給我吧,我來送。”
他接過食盒,與米德志向裡走去。一進門,就見王離正坐在榻上,低着頭一動不動。聽得聲音,王離擡起頭來,見是陸明夷和米德志,眼裡閃爍了一下,卻還是沒說話。
陸明夷打開鐵欄門,走了進去,放下食盒道:“王兄,今日劉安國將軍帶着萬將軍和徐將軍回霧雲城了。”
這句話傳入王離耳中,讓他的臉頰亦是微微一抽。僅僅五天,王離已是形銷骨立,精神亦大是委靡。他苦笑了一下道:“你還稱他們爲將軍麼?”
陸明夷道:“將者,不在立場。王兄,萬將軍與徐將軍皆非等閒之輩,只論軍人,他們並不辱沒。”
王離沒想到陸明夷會這麼說,又是苦苦一笑,低聲道:“只是,他們現在已是死囚,命在旦夕了。”
陸明夷點了點頭道:“不錯。王兄感念他們的知遇之恩,我何嘗沒有此心。然爲人在世,當知進退。你可知我先父之命麼?”
王離聽他說起先父,更是詫異,忍不住問道:“令尊大人是誰?”
陸明夷嘆道:“家父名諱上經下漁,只怕你不知道。”
王離卻是一震,驚道:“令尊是陸經漁?”
陸明夷聽他知道父親名字,倒是有點意外,詫道:“王兄聽到過?”
王離點了點頭道:“陸將軍乃是前朝名將,聽說生平百戰百勝,丁帥、莫帥,還有魏、方、於三位上將軍,都是他的弟子。沒想到陸兄是陸將軍哲嗣,以前真個失敬了。”
陸明夷嘆道:“難得王兄你知道先父之名。不過說是百戰百勝,那也不確。先父雖有知兵之名,但平生最後兩戰都是敗得不可收拾,最終也是戰死沙場,而且連名字都不曾留下。”
王離雖然聽說過陸經漁的名字,但並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最敬佩的就是歷代名將,如果陸明夷不說陸經漁的事,他也沒什麼心思去聽,但說起陸經漁最後是戰死的,他已覺好奇,忍不住問道:“究竟有誰能戰敗陸將軍?”
“先是敗於蛇人。此戰非人力能回,不必多說。最後一戰,卻是敗在了前朝楚帥手下。”
“楚帥”這名字,王離卻有點陌生。他道:“楚帥?這人是前朝的元帥麼?”
陸明夷點了點頭道:“聽說他也是先父弟子。當初先父見天下大亂,欲自立一軍,以救萬民,只是頭一仗便對上了楚帥,結果一敗塗地。據說當時楚帥得知對敵的乃是先父,欲讓先父逃生,但先父萬念俱灰,引刀以謝天下。”
這件事,王離從來沒聽說過。他怔了怔道:“楚帥既然能擊敗令尊大人,定然也是前朝名將,爲何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陸明夷苦笑道:“前朝覆滅,連霧雲城的街名都改了大半,楚帥是敵國主將,自然被嚴禁提及。連楚帥也如此下場,先父縱然曾經名滿天下,最終亦沒幾人記得了。”
王離心中已是波濤起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聽陸明夷說父親曾經也想自立,結果被楚帥擊敗,雖然不知道具體如何,多半也是萬里雲差不多的情形。他嘆道:“時也命也,終非人力所能左右。”
陸明夷忽地一擡頭,朗聲道:“錯了,王將軍。時則天時,終不可違,命卻在自己掌握之中。天下事有如滔滔長河,若是隨波逐流,終將被席捲而去。但若能奮起,縱是一葉輕舟,也將逆流而上。”
陸明夷前一陣子一直跟隨鄧滄瀾在大江邊與南軍交戰,看慣了江中舟楫,順口說來,也是如此。王離聽他的聲音突然響了,不由一愕,也擡起頭,卻見陸明夷雙眼灼灼發亮,他張了張嘴,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本來也是心高氣傲的人,一心想着憑自己本事揚名立萬,萬里雲自立,他本覺對自己實是個絕好的機會,只是這個機會居然成了個泡影,因此一時間心灰若死。現在聽陸明夷的話,心底似乎死灰復燃,又有點發熱,雙手亦爲之一顫。
他的手這一輕顫,也已落到了陸明夷眼裡。陸明夷將手搭在他肩上,沉聲道:“王兄,你有摩雲之翅,但如果沒了沖霄之志,終將委於泥沙。難道你願意如此麼?”
不願!
王離差點要叫出來。那天他想自盡,腰刀被陸明夷打落後,陸明夷說的也是“直衝雲霄”四字,讓他打消了死念。現在又聽到這話,他眼裡又有點亮光。陸明夷見他神色有變,接道:“王兄,死者已矣,生者還要活下去。機會只屬於生者,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看,外面這天多麼廣闊,若不能展翅高飛,實是平生大憾。”
王離嘆了口氣道:“只是……”
陸明夷打斷了他的話道:“王兄,沒什麼只是,只有將來。過去屬於逝者,將來才屬於自己。先前我沒放你,只因劉將軍尚在西靖。現在他已回霧雲城了,你若真個要走,也要吃飽了再走,我給你去拿盤纏。不然,請王兄成爲我的臂膀。”
這話如果是以前從陸明夷口中說出,王離只會嗤之以鼻。但現在聽來,他卻有種異樣的感動。徐鴻漸對他有知遇之恩,但現在陸明夷對自己何嘗也不是知遇之恩?只是當初兩人地位相等,王離還更高一點,所以對陸明夷總是俯視。現在他已成階下囚,再聽陸明夷這般說,便似從上面傳來的聲音。他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來道:“陸兄若不棄,王離甘爲陸兄效死!”
他好幾天沒吃東西,突然站起,人立都立不穩了。一邊米德志一直插不上話,見他這般說了,不知爲什麼心裡也是一熱。他和王離本無交情,可這時卻覺此人比以往順眼得多了,忙上前扶住他道:“王兄,你小心點,先吃點東西吧”
陸明夷見王離答應跟隨自己了,心裡真個有說不出的高興。王離是員不可多得的猛將,此人能夠歸順,實是一大臂膀。他道:“王兄,話也不多說了,你慢慢用飯,我馬上讓人來給你沐浴更衣。”
他和米德志走出了牢房,向外面守兵交待了讓王離沐浴更衣的事,卻聽得屋裡傳來幾聲抽泣。
那是王離在哭。米德志聽得王離居然會哭,大感愕然。當初王離受傷後,因爲接骨不得法,另行找良醫卸骨接骨,據說因爲痛苦非常,也慘叫過一陣,卻不曾聽說過他會哭。他看了看陸明夷,低低道:“陸將軍……”
陸明夷沒有回頭,只是道:“走吧,別打擾王兄了。”
王離這種人,只認死理。若他不願的事,再怎麼勸也勸不回。但他心裡實是並不甘心如此,陸明夷正是打動了他內心這一點。米德志大爲感動,但陸明夷內心深處卻並不如何,只是想着:只消是人,終有解決的辦法。縱然面前無路可走,但也只要走下去,便是一條坦途。
父親,只要我踏出一步,即使面前是萬丈絕壁,也必將是一道坦途。
他看了看天空,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