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棠長相文弱,原本並不是將領,斷了一手後纔開始領兵。只是這個長相文弱的人,用起兵來卻如疾風烈火,而且極爲兇悍,共和國裡還在傳說着他在遠征倭島時下過的一條命令:圍而後降者殺。被包圍後投降的俘虜,一律不留活口。殺降本是兵家大忌,但這條命令卻震撼了兇悍的倭人,以殺人不眨眼著稱的源太吉後來跪在胡繼棠面前進行投降儀式時,竟然在胡繼棠走後好久還站不起來,由小姓攙扶着才能回去。
“吾輩爲惡鬼,胡公爲修羅天。”
修羅天是倭島信奉的鬼神,以兇惡著稱,源太吉最信奉修羅天,他的戰旗上便畫着修羅天的神像。軍中私下傳說,胡繼棠本來準備在受降儀上將倭國國主,以及源太吉以下數百顯官大將盡數烹殺,因軍中參謀力諫而罷,所以源太吉會這麼說。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爲倭人尚有百萬之衆,胡繼棠的兵力並不足以讓倭人滅國,一旦定下這種絕戶之計,倭人絕望之下,誓死而戰,遠征軍並不能在倭國立足,胡繼棠當然不會幹出這種蠢事,這種謠言甚至可能是源太吉想要激起倭人的戰心而造出來的。不過結果卻未能如源太吉之願,遠征軍對軍人毫不留情,對倭人平民卻不加害,倭人投降後,這十幾年來安安靜靜,再也沒什麼不遜之舉了,讓句羅王都鬆了口氣。而胡繼棠徵倭成功後,基本上也就在家閒居,不再實際領兵了。這一次大統制再次起用胡繼棠,並且讓畢煒擔任副手,看來是勢在必得。
他正想着,有個人道:“韓將軍,不是有三路麼?第三路是誰啊?”
第三路軍,基本上擔任着打掃戰場,保障後勤一類的職務。只是首路和次路是兩個上將軍,第三路主將想來也不會太差。上將軍以下,還有八個副將軍,十幾個偏將軍,不知道會是哪一個。韓宣卻嚥了口唾沫,道:“你們大概誰也想不到……”
他話未說完,王離忽然道:“是方將軍?”
韓宣點了點頭道:“正是。”
這句話幾乎讓所有人都震驚了。那個方將軍,正是第三上將軍方若水。也不是方若水的威望最高,而是這一戰竟然需要共和國的三位上將軍出征,當真誰都想不到。
這種反應韓宣大概也已料到了,他大聲道:“大家想必也知道此次出征的份量了吧。這次出動的兵力,大概會有三萬人。從現在起,每個人都要加緊操練,以備隨時出發。”
陸明夷聽着韓宣的話,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這個看似意外的消息,其實他也猜得到。上一次朗月省之戰他還沒有參加,但上一次就已經出動了畢煒和方若水兩個上將軍,這一次新敗之下,出動三個上將軍並不奇怪。讓他奇怪的只是大統制對那支已經遠走西原的殘軍的執念。那支殘軍的戰鬥力的確可圈可點,但他們的勢力卻也並不值得一提,不可能對共和國造成威脅,大統制到底爲什麼如此看重那股小小的勢力,定要將他們斬盡殺絕?遠征西原,單單保障後勤補給,就需要大量財物。對於建國二十年,統一才十幾年的共和國來說,這筆開支無異於雪上加霜。共和國把“以人爲尚,以民爲本”作爲國策,號稱一切以人民利益爲重,有什麼重大國策也需要議府表決,可是這場明顯沒有意義,也沒有好處的戰爭,大統制僅僅一個念頭就付諸實施了,這難道也叫“以人爲尚,以民爲本”?
……
“什麼?”
當聽到文書送上來的這封決議時,鄭昭不由得大吃一驚。上一次借追擊丁亨利之名,遠征楚國,還是議府諸人商討後同意的,他也承擔了遠征失敗後自己的相應責任,可是僅僅過了這麼短一點時間,居然又要派出一支更爲龐大的遠征軍去遠征楚國,而且這一次竟然繞過了自己。他把那封決議往桌上一扔,喝道:“你爲什麼不先給我過目就給議府了?”
鄭昭的文書名叫魯立遠,三十多歲,是個十分盡職的人。他雖然心裡感到委屈,但還是平靜地說道:“這次是大統制親自頒發的,發到議府時上面已經有了大統制批文。”
動議在成爲決議以前,由議府討論,最後由大統制簽發,這是共和國一向的做法。換句話說,當大統制籤批後,就已經成爲決議了,那麼這一次大統制其實連議府都繞過了。鄭昭的臉有些紅,喝道:“就算大統制先下了批文,也應該給我過目,再交給議府的!”
“但是這回大統制動用的是臨時決定權,可以不必經過國務卿府的中轉。”
所謂臨時決定權,是共和國憲法中的一條,說一旦有緊急事態需要動用兵力,大統制可以直接交給議府審議通過,不必通過以政務爲主的國務卿府的中轉。這是爲了在緊急事態下避開冗長的審議過程而定下的權宜之計,但對於這條緊急事態,鄭昭一向理解爲有兵變、暴動,或者外敵突然入侵之類。眼下共和國全國上下一片太平,曾經時不時要鬧點事的倭人這些年來一聲不吭,而句羅這個緊鄰,儘管已經不再是共和國的藩屬,對共和國卻一如往昔的恭順。現在這種情形,無論如何都管不上是緊急事態。
當然,對於大統制來說,那支遠走西原的小小力量,是一根扎進骨髓裡的尖針。上一次出乎意料地失敗只不過是一根引線,引發的是大統制按捺已久的怒火。雖然鄭昭也知道那支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力量裡,蘊涵着何等驚人的能量,可是作爲主管政務的國務卿,他還是清醒地認識到,現在如此興師動衆地去遠征舊帝國最後的殘餘,實屬不智。
他坐了下來,讓心頭的怒火慢慢平息。魯立遠垂手侍立在一邊,也不敢離開。半晌,鄭昭道:“魯先生,給我準備車馬,我要面見大統制。”
國務卿是這個國家的第二號人物,當然有權隨時面見大統制。魯立遠答應一聲,便出去預備了。用不了片刻,他便回來道:“鄭國務卿,車馬備好了。”
鄭昭走出了書房。馬車就停在書房外,他進了車廂,魯立遠坐到了車伕身邊,小聲說了聲:“去大統制府。”車子便開動了。在車中,鄭昭默默地坐着,想着很久以前的事。
與大統制相知,已經有很多年了。當初他還是屬於五羊城主的屬下,大統制也只是個跟隨義父前來避難的年輕人。第一次看到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他就有種奇異的感覺,仰慕,崇拜,驚歎,恐懼,兼而有之。以後,他背離了五羊城主,成爲大統制最爲信任的班底。這麼多年來,他親眼看着大統制從幾乎一無所有到掌控整個國家,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也越來越深,其中最爲鮮明的,便是……恐懼。鄭昭身懷異術,能夠讀出別人的心思,還有控制別人的思想,更能無聲無息讓一個人死去。可即使他有如此厲害的異術,仍然對大統制感到恐懼。因爲,他無法讀到大統制的心思。
有些人的心思,他讀不懂,但那是些異類。作爲同類,他無法讀到的,有生以來只碰到過兩個,而這兩個人都讓他感到恐懼,也都與他有着極爲密切的關係。其中一個死了有十幾年了,結果就是他平生最愛的妻子離開了自己,可是現在想到那個人,鄭昭只感到同情,甚至還有幾分悔恨。然而想到大統制,他就只有恐懼。
大統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鄭昭想不通,有時幾乎要懷疑他也是個異類。然而異類的心思只是讀不懂,而不是讀不到,就算那另一個他無法施讀心術的人,也是因爲自己中了那人控制心神的攝心術而已,就是對大統制,讀到的只是一片空白,就同他去讀一個初生嬰兒的心一般。大統制當然不是初生嬰兒,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幾十年來鄭昭都想不明白。而大統制明明知道自己有讀心術,仍能如此信任自己,大概也正是知道自己無法對他施展讀心術吧。這樣看來,大統制說不定還真是一種異類了,只不過和人類長得完全一樣。
一個異類,掌握了這個龐大國家的最高權力,也許這是一件更加可怕的事吧。鄭昭想着,背後的冷汗涔涔而下。然而不管自己有多麼害怕,這一次還是要去告誡大統制,現在用兵實屬不智,因爲……
鄭昭的心更沉了。共和國雖然已經進入二十一個年頭,但如果以前朝的滅亡算起,至今不過十五年而已。這十五年來,儘管顯得風平浪靜,但底下仍然有着無數暗流,隨時會捲起驚濤駭浪。
前面的街頭走過一個雜耍班,跟着一些看熱鬧的小孩,路被堵住了,車子一時過不去。魯立遠敲了敲車廂的前窗,道:“鄭國務卿,是等等還是另找一條路過去?”
“已經開始起浪了。”
這個回答讓魯立遠怔了怔,他想不出鄭國務卿爲什麼驢脣不對馬嘴地回答這麼句話,他們坐的是馬車,又不是船。他猶豫着是不是再問一下,車廂裡又傳來一句:“就在這裡等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