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壁陣如果再擋不住這老者,那大統制也只能落荒而逃了。周錫安本不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可這支看似很強的衛戍竟然會不堪一擊,七八十人圍攻一個,敵人仍然大踏步上前,他本來堅若磐石的信心這時也似出現了裂痕。
無論如何,一定要擋住他!
就在此刻,在遙遠的西北荒山中,一間石屋裡,有個披着披風的人正坐在石桌前,吃着一碗麥飯。
麥飯很粗糙,這人吃得也很慢。天很冷,外面盡是白雪,石屋也已被積雪覆蓋。忽然,他放下了碗。
門口,傳來了沙沙的踏雪之聲。腳步聲在石屋門口停了下來,一個人出現在門口。
“天法師。”
門口那人在雪地裡跪下來,行了一禮。這人也穿着一件帶風帽的披風,整個人都掩在披風下。
“進來吧。”
那人把風帽放下了,露出一張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臉。石層裡很暗,就算白天也得點着油燈。本來外面的雪光映進來,將屋裡照亮大半,但現在這人站在門口,但將雪光也掩去了大半,屋裡更暗了。
“天子谷裡一切正常。第二臺運行良好,下一個馬上就要出生了。”
天法師沉默了一下,又慢慢道:“那麼,馬上就要有四十個了。”
“是。”
天法師又沉默了一下。他們這個種族,雖然壽命很長,但終究也有盡時。這幾年天法師越來越覺得自己精力衰竭,再不能和以往一樣東奔西走了,因此長年住在這個荒無人煙的荒山裡,很少外出。山中的天子谷,已是他們這種族延續的最後希望,雖然只有四十個,但有四十個就有四百,四千,四萬,直到有一天統治整個世界。
“天法師,”門口那人見天法師一直不說話,又低低說了起來,“今天會是南武的最後一天了吧?”
“是。”天法師看了看頭頂。頭頂只是厚厚的石壁,黑暗中他的眼睛卻在放光,彷彿能透過石頭看到極遠的地方。“這個人一死,人類的世界又將亂成一片,我們的把握更大一些。”
門口那人沒有說話。天法師在他們這種族裡有着至高無尚的威信,正是在天法師的策劃下,他們這一族終於看到復興的曙光,可是他也清楚地記得,這句話天法師曾經說過。當時天法師覺得掌握了南武,人類已經陷入萬劫不復的血海,而他們這一族將會高高在上,最終消滅所有人類,成爲世界的主宰。只是這個預言落空了,天法師自己都險些沒能逃脫南武的追殺,直到現在,仍在天子谷苟延殘喘。事實證明,天法師並不是樣樣都是對的。
也許,海老說的纔是康莊大道。如果能夠和人類達成諒解,豈不是更好?可是這句話他不敢說。海老早就死了,他也知道海老實是被天法師逼死的。天法師說南武這人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可他覺得,這八個字用在天法師身上一樣十分貼切。可是要和海老一樣公然反對天法師的意見,他也不敢。他只是道:“那個小王子,真的有這麼強的本領?”
天法師沒有說話。石屋中,沉默在漸漸黏稠。正當他感到幾乎窒息的時候,天法師的聲音響了起來:“小王子確實是人類中的傑出之士,但他肯定殺不了南武,就如同薛庭軒,他也殺不了南武。但南武,今天肯定也將結束他的一生。”
他沒有說話。天法師在經歷了一次慘敗之後,痛定思痛,現在所做的決策,幾乎件件都成功了。中原和西原的戰爭,給雙方都造成了極大的損失,也給他們帶來了更大的空間。他又沉默了半晌,低聲道:“對了,天法師,北斗和我們失去了聯繫。”
“看來他仍然選擇了薛庭軒啊。”天法師的聲音很平靜。北斗這個人,是他們透過狄復組聯繫上的,在天法師心目中,這個人是不可能成爲自己親信的,那他的利用價值也已結束了。“薛庭軒呢?他應該已經敗退了。”
“剛收到的密報,他全軍還在西靖城下,但已糧草斷絕,士氣漸低,敗退應該就是這兩天了。”
薛庭軒,是天法師撼動南武統治的第一步棋。這步棋走到現在,也已成了殘局。不論是生是死,西原又回到了最初與中原隔絕的狀態之中,只是比以前更加動盪,也讓天子谷更加安全了。人類是一種奇異的種族,具有無比的侵略性,可同族之間又會死鬥不休,明明素不相識,卻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正因爲看到了這一點,天法師便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與人類聯合,這個骯髒的種族甚至比當初的蛇人族更不可靠,必須徹底消滅。他道:“無論他是生是死,與我們都無關了。從現在起,只要戰爭再持續十年,人類起碼會減少一半,那時也是我們真正崛起的一天。”
崛起麼?門口那人突然有點想笑,卻也有點茫然。大統制的目標很遠大,但也太大了,實在讓他看不到成功的一天。可是,大統制的策略,分明又確實一步步地實現。十年並不長,天子谷現在馬上要有四十個下一代,十年後,應該就會有一萬以上的族人了。到了那時,說不定真的會看到曙光。他伏下身,又行了一禮:“天法師明鑑。”
在他們談論的地方再向東北千餘里,便是西靖城。時值嚴冬,西靖城下的草地已是一片肅殺荒涼,只有片片積雪,但積雪下也有早茁的草芽在萌發,給大地帶來了幾分生機。只是這份生機,現在幾乎已被鮮血澆滅了。
血在流淌,大地如同張開了無數張小口,不住將鮮血吸進去,等到開春,長出來的草葉都會是紅色的吧?薛庭軒想着,不由看了看巍峨的西靖城。
西邊,是莽莽流沙,腳下的土地纔是故鄉。只是這故鄉很快就要成爲一個永遠無法再做的夢了。薛庭軒率領着五萬胡漢混合軍已在西靖城下強攻十餘天,糧草將盡,西靖城依然巋然不動。而昌都省全省堅壁清野,連零星村落也疏散殆盡,士兵已快要羅雀而食,就在月餘前還勢如破竹,不可一切的這支強兵,陷入了難以克服的困境。最糟的是本來已經要到的西原補給隊失期不至,更給西原軍一個致命的打擊,本來高昂的士氣,幾乎在一瞬間就喪失已盡。
如果再鬥下去,昌都軍若開城突擊,西原軍將會徹底崩壞。薛庭軒心如火焚,連發斥候去探聽補給隊怎麼還不來,但斥候帶來的是北斗,傳到的消息更讓他絕望。
補給隊按他的命令,準時出發了,帶來的糧草也足夠西原遠征軍數月之用。可是這支補給隊還沒到流沙,便遭到了僕固部的截擊。因爲精銳都已帶了出來,護送補給隊的軍隊相當弱,僕固部卻是傾巢而出,結果補給隊全軍覆滅,糧草盡歸僕固部所得。
聽到這個消息,薛庭軒當時就覺胸口一悶。當着衆將他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強忍着,低聲道:“莊兄,這消息你還沒告訴別人吧?”
北斗道:“沒有。薛帥,看來,這一次東征……”
徹底結束了。北斗並沒有說完,薛庭軒在心裡已經補全了他的話。薛庭軒還記得賀蘭如玉這個人。這個僕固部年輕的臺吉以前對自己一直俯首貼耳,言聽計從,而無二話,自己要他發一萬五千援軍,他也毫不猶豫就發了出來。他已是西原的天可汗,兒子是阿史那部定義可汗,僕固部則早就表示歸順,他只覺在西原自己已成爲說一不二的人,這信心本來就如同巨石,現在才發現那不是巨石,而是一個水泡而已。他道:“莊兄,進帳再說。”
北斗跟着他走進內帳。一進內帳,薛庭軒便是一個踉蹌,“哇”一聲,胸口鬱積的血全噴了出來,吐了一地。北斗大吃一驚,扶住他低聲道:“薛帥!薛帥!”
薛庭軒吐了口血,只覺胸口那股憋悶稍稍好了些。他坐了下來,揮了揮手,低低道:“莊兄,馬上傳五德營統領過來。”
現在還在攻城,城上城下正是殺聲一片。只是西靖城在戰無不勝的五德營衆眼裡,也越來越高大,越來越難以逾越。聽得元帥急召,五德營的五統領都吃了一驚,火急趕過來。一進帳,劉斬便道:“薛帥……”話剛一出口,已見地上一灘鮮血,他嚇了一跳,叫道:“薛帥,你怎麼了?”
薛庭軒道:“劉斬,低聲。莊兄,你馬上把此事說給五位將軍聽。”
北斗低低說了賀蘭如玉截住補給隊的事,一聽這話,五統領全都如同冰水澆頭,全都呆住了。糧草是軍中命脈,糧草斷絕,一切都無濟於事。董長壽一等北斗說完便道:“薛帥,現在該怎麼辦?”
打下西靖城,越來越渺茫,而且一旦全軍絕糧,這支敗軍就算無人追擊,想回西原也難比登天了。薛庭軒看了看北斗,低聲道:“莊兄,大統制之命,可是也要結束了?”
北斗沒有說話。雖然他從狄復組得到的消息是狄復組正在策劃對大統制的第二次刺殺,可能不能成功,他真沒有把握。何況就算大統制真的死了,消息傳到西靖城,能動搖西靖城多少軍心也不可而知。再打下去,就只剩破城才能讓西原軍活下去,只是這個可能性太低了,他實在不敢說。半晌,他道:“薛帥,遠水救不了近火……”
薛庭軒沒有說話。大統制被刺,是他最後一線希望,可是北斗說的沒錯,遠水救不了近火,就算大統制真的遇刺身亡,西原軍多半支撐不到消息傳來的一天,更何況誰也不敢說昌都軍一得知大統制身死就會開城投降。
太急了。薛庭軒想着。當初他和司徒鬱商量過,覺得楚都城起碼要經營二十年以上,方能和反攻中原之力,所以鄭昭來楚都城時,司徒鬱並不贊同與南軍聯手。可是一直以來的順利,讓自己衝昏了頭腦,只覺憑一己之力便可挽狂瀾於既倒。事實卻證明了,在狂瀾面前,誰也無法挽回,只會被席捲而去。
堅持下去,還是趁現在尚存戰力,及時撤退?薛庭軒在這一刻倒想起了當初中原三上將遠征之事。自己面臨的局面,正與當初的三上將一般無二。勞師遠征,兵糧斷絕,處境甚至比那時的三上將更爲險惡。只是大好局面轉瞬間就變成不堪收拾,又讓他如此不甘。內帳中,誰也不說話,人人都知道薛庭軒說出話將決定所有人的生死。退,還有一線生機,堅持,卻是死無全屍。
外面的殺聲漸漸弱了,定是西原軍這一波攻勢又被昌都軍擊退。外面的聲音漸弱,顯得內帳裡更加死氣沉沉。良久,薛庭軒擡起頭,低聲道:“傳令下去,全軍準備班師撤退。”
不知爲什麼,就算戰意向來滿滿的劉斬,也暗暗舒了口氣。他道:“薛帥,此時退卻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