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實已在溜鬚拍馬了,陸明夷卻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多謝樑將軍。”
他說得很淡,樑侍奇更加欽佩,心想陸明夷年紀輕輕,如此沉穩,真不愧名將之後,真是個大將之才。照他的意思還想再說上幾句仰慕的話,陸明夷卻已在與許寒川說着什麼。兩人說得很輕,樑侍奇自不如硬湊到跟前去插話,正有點不自在,這時程迪文帶着一匹馬走過來道:“陸將軍,這匹馬你看行不行。”
樑侍奇的部下已已將準備好的馬匹帶了過來,陸明夷帶來的人正見縫插針地歇息,準備換馬。程迪文自己也當過軍人,對騎術自不外行,給陸明夷挑的這匹馬相當神駿。陸明夷一見便讚道:“好馬!是衛戍可能出來阻攔麼?”
程迪文道:“衛戍都已經打過招呼,都會迴避,只是,”他說到兒,猶豫了一下才接道:“大統制府中,尚有金槍班駐守,周錫安將軍不甚好說話。”
周錫安是繼程敬唐之後爲金槍班隊長。南武大統制死後,金槍班仍然保留。本來何止是陸明夷,就算許寒川與程迪文自己,都覺得有程敬唐在,說動周錫安不成問題。哪知程迪文去請見周錫安,只旁敲側擊了兩句,周錫安便一口回絕,說程司長雖然是舊上司,但自己只是大統制的侍衛,不能干預朝政,還請程公子稍安勿躁,馮大統制定不會加罪於無辜之人。
周錫安這人太忠於大統制了,以至於不論誰是大統制,他就會爲大統制效死。聽得周錫安這個回答,程迪文大失所望,心中也是說不出的惶恐。金槍班人數並不多,現在不過二十幾人,但這一隊人馬個個武藝精強,周錫安也根本不會相信大統制被人冒充這種事,看起來,最大的難關還是金槍班。
陸明夷聽他說周錫安不好說話,只是淡淡一笑道:“既然冥頑不靈,那也顧不得了。連周錫安在內,金槍班有二十六人吧?”
程迪文卻不知金槍班到底有幾人,看了看許寒川,許寒川道:“不錯,連他在內,確是二十六人。”
金槍班本來有三十六人,但上一次小王子刺殺,一路摧枯拉朽,有十個金槍班或死或重創。馮德清繼位後,因爲倚重子先生,金槍班雖然沒撤銷,也不曾補充,所以仍是二十六人,一直在大統制府吃吃閒飯。陸明夷道:“好的。等一會衝進大統制府,先控制住他們的馬廄。金槍班最厲害的還是那個金槍陣,但失了坐騎,威力少說也要打個對摺,何況措手不及之下,更難以發揮。”
程迪文本想跟陸明夷說是不是再想想說服周錫安的主意,但聽陸明夷的意思,卻是快刀斬亂麻,不由分說要消滅金槍班。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陸將軍,周錫安將軍雖然執拗,卻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陸明夷打斷了他的話道:“此時已不是通情理之時。程主簿,這件事必須步步都無差錯,絕對不可將希望寄託在靠不住的人身上。”
程迪文被他搶白了一句,也說不出話來了。他知道陸明夷說的確是如此,心想鄭司楚如果碰到這種事,多半亦會做同樣的事,但說起來卻要宛轉得多。當初隨畢煒西征,當機立斷決定反撲楚都城時,他也是假傳了畢煒的命令,但事後馬上將前後因果都說明白了,讓人自己選擇。陸明夷的決斷和鄭司楚差不多,卻比他要強硬得多。換句話說,鄭司楚是在與別人同樣的高度說話,陸明夷卻是一直站在了高處,再和顏悅色,亦是居高臨下。
不知爲什麼,自從第一次見到陸明夷後,總是會拿他與鄭司楚相比。鄭司楚天縱之才,槍馬也是不二之選,但程迪文總覺得他的性格有點過於隨和了,少了點霸氣。而陸明夷有的,正是鄭司楚缺乏的霸氣,甚至可以說過於霸氣了,再進一步就是剛愎自用。如果說鄭司楚是水,那麼陸明夷就是火,這兩個人簡直就是天生的對頭。這件事如果成功,陸明夷定然一舉超越傅雁書,成爲北軍的主帥了。這樣的話,鄭司楚的處境定然會越加困難。
司楚,想不到我是親手把絞索套到了你的脖子上。程迪文暗自苦笑了一下。他雖然不認同南方舉兵反叛的做法,可是對鄭家父子卻抱有同情之心,實在不希望看到他們有一個身首異處的結果。如果是傅雁書做主帥,也許可以諒解南方,可是陸明夷上位後,這個結果幾乎就是板上釘釘,再無改變了。然而程迪文也很清楚,現在後悔已經晚了,自己已經把命運和陸明夷綁在了一起,豈止自己,包括父親,還有天星莊,以及樑侍奇的命運,現在也都和陸明夷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的心裡正如翻江倒海一般打着轉,陸明夷卻也不管他想什麼,反身上了馬,帶轉馬頭沉聲道:“沈將軍,傳我之令,出發!”
隨他同來的,也只是衝鋒弓隊的六分之一。衝鋒弓隊的主力仍由秦紀亭統領留在王除城候命,這一百人是衝鋒弓隊裡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衝鋒弓隊本身就是全軍中挑出來的,精中選精,現在便由沈揚翼臨時統領。此時沈揚翼也已換過了馬,剛歇了片刻,喝了兩口水,聽得陸明夷下令,他從鞍前摘下長槍,向空中一舉,喝道:“衝鋒弓隊,集合!”
只這一句話,一百個衝鋒弓隊已齊齊排成一列方陣。騎兵要列爲方陣,比步兵難得多。樑侍奇自己是從金槍班出來的,一直覺得以單兵能力而言,金槍班是天下至強,陸明夷帶了一百人來時他心裡還一直忐忑不安,心想別連周隊長這一關都過不了,待看到沈揚翼一聲令下,衝鋒弓隊馬上列成方陣,他大吃一驚,眼睛都看得直心,忖道:不知這些人的槍術如何。單看騎術,只在金槍班之上,不在其下啊。
陸明夷見隊伍已然集合,向程迪文道:“程主簿,天牢一路,還請程主簿費心。陸某事成後,會以三色號炮爲信,請程主簿屆時行動,勿失忽誤。”
他向程迪文交待完了,又向許寒川行了一禮道:“許先生,也請費心。”
許寒川深深一躬道:“陸將軍請放心。”
許寒川一直是南武大統制直接指揮,他極少對人下這等重禮。陸明夷倒不以爲息,扭頭向沈揚翼道:“沈將軍,全速前進。”
現在聚在東門,尚不引人注意。但深更半夜,百來人馬在大街上狂奔,怎麼都不可能掩人耳目,所以與其徒勞地遮掩行跡,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擊。沈揚翼本來還想是不是馬蹄包布,走得慢些,儘量不引起旁人注意,但陸明夷一說,他也馬上明白過來,說道:“是。”
他二人並馬在前,身後一百個衝鋒弓隊緊隨其後。雖然遠道而來,人大都疲乏,但馬都已換過了生力,一跑起來,真如天崩地裂,東門一帶的民居有不少人點亮了燈,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等他們一開窗,衝鋒弓隊早已去得遠了。
沈揚翼騎在馬上,忽然向陸明夷道:“陸將軍,末將覺得,有點事還有點欠妥。”
這事也是沈揚翼突然想到的。陸明夷也不轉頭,只是道:“是什麼?”
“事成後,萬一不能取信於衆……”
因爲騎在馬上,說話很不方便,沈揚翼又不敢說得太大聲,因此說了一句便又停下來。他還沒說完,陸明夷卻道:“那位許先生已經準備妥當了,要什麼證據都有。”
沈揚翼不再說話了。他的意思,其實是說此事也不能太過聽程迪文的一面之辭了。他和程迪文有過一次交往,正是上回在畢煒手下的第一次西征。當時,也正是程迪文來假傳了畢煒將令。雖然這件事其實是鄭司楚的主意,但沈揚翼總是對程迪文有點不放心。現在彷彿輪迴,又是程迪文來傳遞消息,沈揚翼記起舊事,總覺得有點不靠譜。
如果程迪文是因爲父親被馮德清關押,情急之下胡亂捏造一個消息,那如何是好?沈揚翼的真正用意正在於此。然而陸明夷的回答讓他明白,陸明夷不是沒想到這個可能,而是他根本不在意這消息是不是真的,僅僅是爲了利用這一契機。
就算馮德清並沒有被人假冒,只要準備好證據,假的也就是真的。沈揚翼心裡實是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心裡只是想着:“鄭司楚……他定然不會如此不擇手段。”
鄭司楚和陸明夷,是沈揚翼最爲敬佩的兩個軍人。然而他不認同鄭司楚逃到南方舉旗反叛的做法,想到鄭司楚也只是惋惜。當遇到陸明夷時,他一直有點欣喜若狂,只覺陸明夷有鄭司楚的長處,沒有鄭司楚的短處,是個最值得追隨的人。可是此時,他卻越來越覺得陸明夷其實也並不是自己完全一致,至少,有些事上,他更認同鄭司楚的做法。
將來,到底會是怎樣?沈揚翼有點茫然。這一次千里奔襲,霧雲城裡毫無防備,軍政兩方面,由於魏方兩位上將軍的緣故,軍方几乎完全站在陸明夷一邊,而因爲程敬唐父子的關係,政方至少也有一半認同陸明夷。幾乎可以說,這次行動有驚無險,九成九會成功。可是成功後又該如何?陸明夷不當大統制的承諾靠得住麼?
想到這兒,他不由又看了看身邊的陸明夷,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