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出臥室門,卻見這後院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一些手執金槍的士兵將那些蜂擁過來的人們攔在一邊,那些人裡有工友,有小吏,也有一些下層官員,一個個全都激動萬分,有些甚至滿面流淚。
那是大統制的近衛隊。大統制的近衛隊全是用這一類金槍,聽說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當年就曾經是大統制的近衛隊長。在近衛隊後面,五六個人正向鄭昭的居室走來,外圍幾人服飾相同,想必也是近衛隊。
當中那人就是大統制!
鄭司楚不由失聲叫出來。他只聽得邊上“咯咯”作響,卻是阿四牙齒打架,手腳也不住發軟。其實鄭司楚心中與他一般激動,只不過他到底做過了好幾年軍人,戰場上都去過兩次,不至於如此失態。他迎向那幾人,待離了五六步裡,行了個大禮道:“大統制。”
大統制的個子不算高,長得也十分平庸,但他的眼睛卻出奇的明亮。看了鄭司楚一眼,大統制慢慢道:“你是鄭國務卿的公子吧?”
大統制和我說話了!鄭司楚亦是一陣狂喜,但他仍是筆直站着,道:“是,我叫鄭司楚,大統制。”
“請帶我去看看你父親吧。”
大統制在屋裡看望鄭昭時,近衛隊守在門口,就算鄭司楚都不能入內。這時候假如不是近衛隊攔着,只怕擠過來的人會把這房子都擠塌。
門開着,從門外可以見到裡面的情形。鄭昭又睡了,大統制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站在牀頭看着他。鄭司楚見大統制在父親牀頭站了一會兒,便又走了出來。
“鄭司楚。”
大統制慢慢說着。鄭司楚沒想到大統制竟然會叫自己的名字,心裡登時又有一陣說不出的激動,走上前去行了一禮道:“大統制。”
這個個子不高,相貌也平淡無奇的人,身上似乎散發出一種無窮無盡的威嚴。父親對自己,以及畢煒治軍的手腕,都算得上嚴厲,可是那種嚴厲與大統制的威嚴相比,簡直就是兒戲。大統制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下,沉聲道:“好好照顧你的父親。”
這是大統制的最後一句話。鄭司楚頓了頓,才道:“是。”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從小到大,學校裡,軍隊裡,接受到的都是大統制無比偉大的概念。這個無比偉大的人現在就站在他面前,即使是鄭司楚也有些惴惴不安。
大統制沒有再說什麼,領着近衛隊走了出去。鄭司楚回過神來時,大統制已經出了後院的門,而那些工友官吏已經擠成一堆,將他與大統制分開,現在就想追都追不上去。
這個人就是大統制麼?這個無比偉大的人也叫了我的名字麼?
鄭司楚想着,卻見邊上阿四跪在地上,渾身仍在發抖。他不知阿四出了什麼事,過去道:“阿四,你怎麼了?”
阿四抹了抹額頭的汗,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道:“司楚,大統制跟你說話!”
鄭司楚這個國務卿的兒子在不相干的人看來也頗有點偉大,但阿四與他幾乎天天能見面,常給他端茶倒水。因爲鄭昭要大家都稱呼鄭司楚的名字,鄭司楚在阿四眼裡也就是一個熟悉而和藹的上等年輕人罷了,與這個神明一般的大統制不可同日而語。現在這個神明和鄭司楚說過話,鄭司楚在他眼裡登時偉大了許多,要是當時大統制對他說了一句,只怕他會當場屁滾尿流都說不定。鄭司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是啊,大統制也是人。”
阿四卻像是聽到什麼大逆不道地話道:“大統制那麼偉大,司楚你怎麼能這麼說。”
“共和國裡,不是人人平等的麼?這是大統制的話,大統制自己肯定也是認爲我們都是平等的。”
人人平等,這句話在共和國裡自然無人不知,也是常常掛在嘴邊的。阿四縱然沒讀過多少書,可是也不能反駁這句大統制自己說出來的話。他嘟囔道:“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鄭司楚怔了怔。共和國人人平等不假,但阿四到底是沒讀過書的工友,就算他向來認爲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可是總不自覺地把自己和程迪文歸爲一類,阿四他們這些工友則是另一類。這種想法實在已是無意識的概念了,連他自己都沒有想起來,這正是一種人和人不平等的想法。阿四雖然沒讀過書,但這句“人和人到底不一樣”的話卻一針見血地說破了其中真諦。
也許,人人平等僅僅是一句空話麼?
鄭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那些官員對小吏一向頤指氣使,而小吏對工友又往往呼來喝去。至於那些工友,因爲在國務卿府做事,遇到在別處做事的鄉人時,又不自覺地表現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頭。這些情形人人都習以爲常,根本沒放在心上,人人都覺得天經地義。然而現在想想,其實共和國並不是人人平等的?至少看到他們在見到大統制時這副瘋狂模樣,誰也不會承認自己與大統制平等。不過換過來想,在大統制面前,倒真個人人平等了,自己和阿四在大統制眼裡可能毫無分別。
如果人人平等這句話因人而異,那這還是真話麼?
如果人人平等只是一句假話,那麼在這句話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共和國又算什麼?
鄭司楚突然感到了一陣心悸。這些離經叛道的想法他還從未有過,但此時種種想法紛至沓來,盡在腦海中盤旋。
人和人應該平等。然而,現在又的確是不平等的。也許,現在這個國家並不是共和國?
在見到大統制時,鄭司楚同樣感到了激動。可是現在他又忽然覺得方纔自己簡直是瘋了,大統制也是一個人,自己爲什麼因爲見到他就激動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了?如果說僅僅因爲他是大統制,那麼假如自己是大統制,這個名叫“南武”的人見到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激動得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