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好轉

陰天午後,濃雲沉沉。

太師府上假山涼亭下,一池水平,淡磨明鏡。

涼亭裡,靠欄杆長椅上靠着幾個人,戚玉臺只着中衣,背上搭了件絲薄外袍,正從婢女手中接過藥碗服下。

不過短短一月,戚玉臺消瘦一大圈,原先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蕩蕩,人也憔悴不少。整個人面色蒼白,一雙眼都無神許多。

他接過藥碗,似被藥汁苦氣所薰,死珠般的眼睛動了動,露出一股難以忍耐的神情,又踟躕半晌,斷斷續續、推推搡搡將一碗藥喝光了。

放下碗,對面戚華楹趕緊遞給他一碗絲糖,戚玉臺忙不迭撿起一塊扔進嘴裡,甜味化解苦澀,他眉頭仍皺着,臉色卻和緩了許多。

“哥哥慢點,”戚華楹道:“小心噎着。”

“太苦——”戚玉臺抱怨。

“良藥苦口,”戚華楹勸道:“崔院使的藥哥哥才喝了幾日便收效甚捷,不能中途停下。”

“我知道,”戚玉臺煩躁開口,“崔岷那個混賬,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把藥做的這般苦!”

戚華楹看着他,搖了搖頭。

戚玉臺好了。

起先只是不再胡亂打人,但仍會躲在牀榻上竊竊私語,旁人進門會心悸不已。但自打前些日子醫官院院使崔岷爲他重新換了一副方子,漸漸的,忘言妄語之症減輕,清醒時候越來越長,直到有一日,戚玉臺清晨下榻,終於認得所有人,一整天都不再犯病。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五日,太師府上下都鬆了口氣。

戚家公子,似乎真是好起來了。

“他是醫官院院使,得罪你對他有何好處?”戚華楹自己也捻起一塊絲糖含進嘴裡,“哥哥自己是醒了,可沒見着你出事那幾日,將全府人嚇壞了。”

想到戚玉臺發病的模樣,戚華楹心有餘悸。

五年前戚玉臺發病時,她年紀小,戚清怕嚇壞她,攔着不讓她進戚玉臺的屋,她沒親眼瞧見,只聽見戚玉臺呼號。

然而這一次她卻親眼所見戚玉臺發狂模樣,當時戚玉臺用花瓶砸死伺候的婢女時,她剛走到門外,恰好撞見那一幕……

戚華楹打了個冷戰,看向戚玉臺的目光倏然多了一絲懼意。

戚玉臺沒察覺戚華楹的異樣,只狐疑道:“說得嚴重,果真?妹妹,你不會是爲了讓我別去豐樂樓,故意誆我的吧。”

“哥哥又在胡說。”

戚玉臺嘆了口氣:“就算你不說,我日後也不會再去那樓裡。”

他左右看了看,湊近低聲道:“那樓裡有問題。”

戚華楹皺了皺眉:“哥哥又要說看見流血的畫了嗎?”

此話一出,四下莫名寂靜一下,戚玉臺只覺渾身登時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不由把披着的衣裳緊了緊。

“是真的……”他喃喃。

他病好恢復神智後,發病以來的事都不再記得,記憶裡最後一幕,還是豐樂樓陡然蔓延的大火,而他在牆上看到了一幅詭異絹畫,畫中人鳥對着他七竅流血。

清醒後,他便將此事說給戚清聽。

然而那場大火從閣樓而起,“驚蟄”房中一切化爲灰燼,探看的人回說不曾發現絹畫痕跡。而畫中人七竅流血,聽起來,也更像是他在服散之後出現的幻覺。

但戚玉臺總覺得不是。

然而沒有證據,當時他又確是服用藥散不假,戚清多問幾次,他便連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否瞧見的是幻覺。

“就算看見畫眉圖是假的,”戚玉臺不服氣道,“至少我在‘驚蟄’房中遇到的不識好歹的混蛋是真的。”

“若不是那王八蛋,說不定根本不會起火。”

戚玉臺越說越怒,“如今我在這裡受了這麼多苦,那混賬到現在都還找不着,豈有此理!爹到底有沒有派人去找,等找到那狗東西,我非要親手拔了他的皮,把他扔火裡活活燒成一堆灰!”

戚華楹皺了皺眉。

她道:“哥哥少說兩句吧。你如今身子剛好,還需再調養幾日,又是這個時候……”

戚玉臺豐樂樓大火如今舉朝皆知,雖寒食散一事被戚清遮掩過去,但當日胭脂衚衕裡,戚玉臺神色驚惶發瘋卻是衆人有目共睹。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

戚家多年清正名聲,因此毀於一旦,連她都要受連累……

戚華楹低下眉,語氣淡了幾分。

“這幾日,哥哥還是好好養傷纔是。”

……

離涼亭不遠的花圃裡,戚清負手而立。

這花圃中曾豢養過不少雀鳥。

只是後來太師府將所有鳥雀一併驅逐出去,連鳥籠也未曾留下一隻,花圃中花朵茂密妍盛,但因並無鳥雀清鳴,便顯出幾分冷清。

戚清遠遠望着涼亭中兄妹二人,看了一會兒,適才收回目光,嘆道:“玉臺整三日不曾犯症了。”

身側人聞言,恭聲答道:“戚公子因驚悸鬱結,此番服用藥物,鬱解火瀉,是以諸症若失。只要繼續服用丸散善後,不日即將痊癒。”

聞言,戚清轉過身來,看向身前人,慢慢地開口。

“這次,多謝崔院使爲我兒操勞了。”

崔岷連聲稱不敢。

連日來爲戚玉臺製藥施針,戚玉臺因病消瘦,崔岷也憔悴不少。原本看起來翩然若文臣隱士,如今不過數日,兩鬢生出斑白,氣色暗淡無光,再無從前風姿,反顯狼狽。

戚清淡淡一笑:“院使不必自謙。”

“心病難治,崔院使能在短短數日間制好新方,收效甚捷,此醫理嫺熟精通,樑朝無出其右。”

這誇讚令崔岷面色微僵。

他望着崔岷,嘴角是和善的笑意。

“我就知道,整個盛京,我兒之病,只有院使能治、也治得。”

崔岷彎下腰,感激地開口:“謝大人信任。”

“我兒之疾,非院使之手不可痊癒。院使爲玉臺殫精竭慮,實爲感激。”

他含笑:“這幾日院使也操勞不少,既玉臺已有好轉,院使也早些回去歇息幾日。過幾日,老夫會讓人奉上謝禮。”

崔岷又連稱不敢,說了幾句後,便拱手退下。

待他走後,管家從遠處上前,看着崔岷的背影,道:“崔院使的醫術,果然擔得起醫官院院使之名。”頓了頓,又開口,“可惜出身市井……”

戚清淡道:“官無常貴,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

“他是不是平人不重要,只要真才實學,於玉臺有用則行。”

“是。”

戚清轉過身,又看了一眼在涼亭裡與戚華楹說話的戚玉臺,戚玉臺病好了後,許是還未恢復元氣,不如往日急躁,安分了許多。

“派去豐樂樓的人可有收穫?”他問。

管家搖了搖頭。

“老爺,您不是說,畫眉一事做不得真麼?”

戚玉臺病重甦醒後,曾說過自己看到過一幅繪着畫眉、會流血的畫卷。

這當然很難令人信服。

當日他揹着人服散,服食藥散之人會短暫飄飄然出現幻覺,加之大火驟起,讓戚玉臺回想起莽明鄉楊家之火,從而知覺錯亂,的確大有可能。

“畫眉一事是假,樓中起火未必偶然。”戚清道。

戚玉臺清醒後說過,他在樓中與人起了爭執,從而失手打翻燭臺失火。但事後卻並未看到此人,周圍也並無人見過,連他說的在屋中撫琴的兩位歌伶也查無此人。歌伶是假的,與人起爭執是假的,流血的畫眉圖是假的。

一切都像是偷服寒食散過量的戚玉臺昏昏沉沉中打翻燈盞,無意引發的一場火患。

大火恰好將樓閣燒爲灰燼,又恰好將所有證據一同毀滅,連半絲馬腳都不曾泄露一點。

一切看上去過於完美,以至令人心中起疑。

老者負手,看着眼前奼紫嫣紅的花圃,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管家想了想:“不過,老爺,如今公子病已漸好,是否可以出門了?”

自打戚玉臺出事後,戚清稱病不上朝,外頭流言滿天飛——戚家勢力再大,堵不住盛京市井街頭百姓所有的嘴。

三皇子元堯一派更是巴不得抓住這個機會落井下石。

人人都懷疑戚家大公子如今已癡傻瘋癲,唯有戚玉臺親自出現於衆人跟前,流言方解。

已有月餘,再以戚玉臺火勢受驚藉口閉門不出未免說不過去,眼下既已行舉如故,是時候破解流言。

“再讓他服藥兩日。”

戚清淡道:“如無異樣,兩日後,回司禮府一趟。”

……

夜風微涼。

京營殿帥府裡,青燈木窗下,長桌前卷卷堆滿公文。

年輕人坐在桌前,指尖擒着一隻發黑銀戒,一言不發盯着戒指出神。

對面蕭逐風看他一眼:“看了一晚上了,有看出什麼不同嗎?”

裴雲暎不語。

“不就是痛失未婚夫之名,”蕭逐風嗤道,“何必擺出一副冷臉給殿帥府上下看。”

裴雲暎眉頭微皺:“你能不能安靜點?”

蕭逐風聳了聳肩。

白日裡,段小宴回了一趟殿帥府,去宮裡輪值前與裴雲暎說話,恰好蕭逐風從門外經過,因此聽得一樁秘事。

陸曈那位神出鬼沒、身份成謎、高貴不羣、宿世因緣的未婚夫找到了,就在醫官院中,原是紀大學士府上公子紀珣。

蕭逐風若有所悟。

難怪陸曈西街坐館坐得好好的,卻突然參加春試進了醫官院。向戚家復仇爲原因之一,恐怕也是爲了接近紀珣。

她把紀珣的白玉悉心收藏,修補不久後就掛在紀珣腰間,意味着他二人彼此明白過去那段淵源。

只是……

裴雲暎花重金修補的白玉掛在別的男人身上……

換做任何一個人,此刻心中滋味恐怕也不好受。

蕭逐風搖頭,低頭繼續看軍冊。

裴雲暎垂眸看着戒指,俊美的臉若覆寒霜。

白日裡陸曈行止匆匆,忙着去醫藥庫,以至於一衆問題都沒來得及解釋。

“我與紀醫官從前在蘇南認識,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

當時,陸曈是這麼說的。

紀珣一個盛京人,何以會在蘇南和陸曈認識。這段淵源究竟是何淵源。紀珣是什麼時候認識她的,比他還要更早?爲何他的戒指和紀珣的白玉放在一塊,樑朝這麼大,怎麼偏偏和她有淵源之人卻不少。

陸曈嘴裡的未婚夫,究竟是誰?

他想起白日和段小宴到醫官院製藥房的時候,紀珣坐在屋裡,二人氣氛古怪。說起來,陸曈每次面對紀珣時似乎都與平日不同,就如上次在醫官院門口被紀珣訓斥,一向伶牙俐齒的她被斥責得啞口無言,情緒是罕見的低落。

裴雲暎神色冷淡,拿起桌上茶盞喝了一口,隨即蹙眉:“怎麼這麼苦?”

蕭逐風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你味覺失靈了?這是甜水。”

就因裴雲暎近來口味奇怪,殿帥府的苦茶漸漸換成各種熟水清露,加了蜂蜜又清又甜,他居然說苦?

不是腦子壞掉了就是舌頭壞掉了。

青年面無表情,把茶盞往桌上一擱,突然站起身。

“你幹什麼?”

“屋裡太悶,出去走走。”裴雲暎道,一面把銀戒收回懷裡,方擡頭,門外青楓推門進來。

“大人。樞密院那頭傳信了,嚴大人讓您去一趟。”

腳步一停,裴雲暎皺了皺眉。

片刻後,他沒說什麼,提起桌上銀刀:“算了,走。”

……

靜夜無雲,月白如霜。

林丹青行診回到宿院,一進屋,就瞧見桌上盛着點心的食籃。

“哎?給我留的?”

陸曈點頭。

“你真好,”她一屁股在桌前坐下,擦過手,撿起一塊塞進嘴裡,嚼了幾下,眼睛一亮,“真好吃,比我前些日子和你在官巷買的那家好吃多了!陸妹妹,你在哪買的?”

“不知道。”陸曈道:“朋友送的。”

“你這朋友很會送。”林丹青誇讚,“下次讓他多送點,不白給,我付銀子。”

陸曈笑笑。

桌上還擺着那隻喜鵲食籃,陸曈一手託着腮,慢慢翻着面前醫籍,神色心不在焉。

白日裡裴雲暎和段小宴來過,還撞上了紀珣。這本沒什麼,偏偏叫他們瞧見紀珣腰間繫着的白玉。

以裴雲暎的敏銳,估計很快就能猜出她與紀珣過去淵源。

其實她與紀珣是何關係,有何淵源,與他何干。但不知爲何,陸曈總覺有幾分莫名心虛,忙起來時還不覺得,夜裡閒下時,總是想起此事。

或許是因爲修補白玉用了裴雲暎銀子。

拿別人的銀子做人情,總覺不妥。

她心裡這般想着,伸手翻過一頁,聽見坐在桌前的林丹青邊喝茶邊道:“說起來,今夜我路過院使屋外時,見屋裡沒亮燈了。”

陸曈翻書的動作一頓。

先前一段時間,崔岷一反常態每日在醫官院呆到深夜,有時藥室的燈徹夜通明。人人都猜測是戚家那位大公子病情不大好,崔岷才如此忙碌。

未料今日不同。

“院使今夜沒來醫官院,是不是戚玉臺病好了?”林丹青問。

“或許吧,”陸曈道:“都這麼久了。”

林丹青點頭:“也是。”

她吃完最後一塊茉莉香餅,拍拍手上餅屑,起身去梳洗,邊道:“這幾日屋裡也不見動靜,真奇怪,老鼠藥都放下去了,好歹也給我瞧瞧一具屍體,這風平浪靜的,不會醫官院的耗子都成了精,還學會自己配解藥了吧?”

這話揶揄,陸曈也被她逗笑。

“怎麼會?”她合上書頁,“既已吃藥,不妨耐心等一等。”

“遲早……都會鬧肚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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