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卸防

這一覺比想象中短得多。

牀小,兩個大男人貼得緊,李輕舟掀被子起牀,陸海洋不會沒感覺,陸導的眼睛努力睜開了一條微不可見的縫:“……幾點?”

“三點半,你接着睡。”

“……”

陸海洋無語,李輕舟是不是有病?對,他有病……他這是睡了兩個小時忽然發現睡錯牀了?

李輕舟低頭親他額頭,解釋了一句:“早上要拍戲,昨晚拍了主角獸性大發的那幕。”

陸海洋明白過來了,“那你回來做什麼,真夠折騰的。”牀/戲之後緊接着就是凌晨事後煙的戲,這種情況下換做他是張導,整個劇組就乾脆不回去睡了,補拍點鏡頭啥的,很快就等到點了。

李輕舟幫他掖好被子,低聲說:“太久沒見,想你,忍不住。”

陸海洋受不了這一套,乾脆翻個白眼給李輕舟,默默把被子拉高,遮到頭頂,奔三的心卻是忍不住加快了跳動。

調完時差,各種事情就堆到了眼前。

踩景小分隊歸國之後,《一盎司月光》正式立項,一邊往上面廣電報備註冊,一邊準備製作團隊。劇本偏偏還有問題,陸海洋幾天來忙得跟個陀螺一樣,沒想到還屋漏偏逢連夜雨,王之霖王教授親自致電給他,快開學了,可別忘了開課的事。

陸海洋傻眼,感覺自己是隻被趕上架的鴨子。

等到張平溫打電話催陸海洋來《俗世》劇組時,陸海洋深恨自己沒有分身術,張口就是我沒空啊!

張導那邊是愁得不行,哪裡聽得進沒空兩個字:“陸導!老頭子一幕戲卡了五天了!你真得來看看,怎麼拍都不對!”

一幕戲拍五天也正常。

陸海洋隨口說:“張老,別急,演員都是□□出來的。”

張導怒道:“這次掉鏈子的是李輕舟,你說我急不急!一場戲,他拍了五個凌晨都沒找對感覺!”

“……”陸海洋沉默好久,不確定地發問,“李輕舟?就事後煙那場?”

事實證明的確是那場。

這幾天來陸海洋有時就住在了公司,發覺李輕舟沒繼續來他房間賴着,他們也就幾乎沒怎麼碰過面,大多還是靠着李輕舟打來的電話保持黏糊的聯繫。

這天凌晨三點半。

陸海洋以超強的意志力從牀上爬起來,打開李輕舟的房間,確認影帝是一夜未歸。這種凌晨戲拍了五天,對身體的影響肯定很大,實在不可能再來回跑着折騰。

陸海洋給自己灌了瓶紅牛充電,趕到《俗世》劇組時,離五點還有小半個鐘頭,天還黑着。

整個劇組正在做最後的準備,李輕舟和向清泉的替身在化妝。

陸海洋走到他的化妝鏡後面,“影帝大大出息了啊,讓一堆人陪你耗了五天,這技術磨的,對得起你的影帝稱號嗎?”

李輕舟意外他的到來,低頭輕笑起來,又眨眨眼睛,微微聳肩:“陸導一大清早就來檢驗我演技過不過關?我要是表現不好,是不是就要被陸導從新戲裡踢了?”

聽到大爆料,化妝師拿粉撲的手都是一抖。

陸海洋哼了一聲,“看咯,你還真以爲拍板定你了啊。”

天色微明。

張導嚴肅宣佈,這次務必要過,絕不能重蹈覆轍,注意主人公此時是發覺自己鑄下大錯的心情、懊悔、迷茫以及不安交織在一塊兒。

陸海洋站在主位攝像機後,抱臂看着。

房間是簡單的臥室。

牀鋪凌亂。

李輕舟靠在牀頭,很頹廢的姿態,t恤衫領口很大,露出大片蒼白皮膚。他側過身,從牀下的牛仔褲口袋裡找到煙和打火機,側過脖子時,頸上有化妝出來的抓痕。

向清泉的替身在一旁躺着,屍體般,只在牀邊露出一截手臂。

李輕舟點菸,輕吸一口,吐出薄而纏綿的煙霧後,就赤着腳下了牀。

他下半身也赤着,雙腿修長,t恤有些寬大,遮住半個臀部,但到底不是女人穿男人t恤,遮不住,黑色內褲看得清清楚楚。陸海洋在一旁挑了挑眉,分了一點神出來,看到房間有清場,心思才定了下來。

房間沒有落地窗,李輕舟一把拉開花紋老式的窗簾。分鏡頭跟上,從不大的窗口往外看去,是略顯破舊的老城區。昨夜沒下過雨,剪輯時會用之前拍的鏡頭。

陸海洋身邊的攝影師屏住呼吸,他這裡就是這幕的主鏡頭,可以將窗前李輕舟的表情全部很好地捕捉到。

李輕舟又微微側了側頭,彷彿是想看一看牀上的女人,但是收住了。蒼白而修長的手指夾住煙,這次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菸圈到了玻璃上,出不去,又回來。

他伸出手掌,五指慢慢收緊,似乎想要抓住那團煙霧,卻只得到手面爆起的青筋。

於是李輕舟揚了揚嘴角。

陸海洋看了看張導,果然張導的眉毛已經皺起,由於陸海洋開拍前跟他說想要完整看看,忍住了沒喊停。

而這時,李輕舟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肘,側過身子,手指微微一彈,菸灰落下。

他的身體很白,菸蒂落在腳下,陸海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就見李輕舟從容地邁過了那點菸灰。

他轉過身,就這樣側着臉,挑起一個無謂的笑容,轉而看着牀上凸出的人形。

就在張導要按捺不住的時候,陸海洋忽然動了。他把手按在攝影師肩上,示意自己來,他熟練的轉換鏡頭,從李輕舟的臉,緩緩拍到了牀邊那隻蒼白的手。

菸灰再次落下。

李輕舟包裹在繚繞的煙霧中,忽然做出了失神的表情,他臉上的笑容,也慢慢變成了一種自嘲。

這種自嘲接近殘酷。

“卡。”

陸海洋比出OK的手勢,張導沉聲叫暫停。

李輕舟拍戲時的助理立刻將長長的大衣拿過來,大冬天,拍這個戲也是凍得很。陸海洋以目示意張導,兩個導演出去講話。

“你說他怎麼還是老樣子!這個角色剛剛犯了罪!他還是有一點良知的!這個劇情這樣怎麼收拾?”

“別收拾。”陸海洋忽然道:“張老,快拍完了吧。”

“你小子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呢,這戲他這樣拍,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不肯配合啊?”

陸海洋笑笑,在樓梯間,就往樓梯上一靠,“張老,你就準備拿獎吧。李輕舟這大長腿的風光都貢獻出來了,國際大獎你先考慮着衝刺哪些個吧。”

張老臉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不過很快又迴歸了理智,“他這人物塑造的,其實我不是不懂,可這也……太反人類了吧?他對女配做的強/暴行爲,而且沒有愛,全球擱哪都洗不白。”

陸海洋靠着扶手,往下看着迴旋的樓梯臺階,做出了一個不太陸海洋的表情。

“他想表現的無非是人物的殘酷和冷漠,早已衝破了人類自身的道德,哪裡還管得上法律的制約?”根本沒洗白的必要,陸海洋說,“這種戲是該少拍,以後不能讓他拍了。”

所以他才問,是不是快拍完了?

至於能得獎,全然是因爲這部電影本身就是對人性的一個思考,李輕舟的聰明之處在於尖銳激化的,往往纔是更藝術的——不需要收拾,直接把慘烈的暴露在人們眼前。

張導也算是明白了,道:“快了,一個月內能殺青。”

他補充,“有自己人物理解的演員不多啊,耗了六天,嘖嘖,這一聲不吭反抗的脾氣,老頭子也算是長了見識了。”

這天劇組提前解散,陸海洋放着一大堆事情不去做,給楚新雪報告了之後,就等着接李輕舟回家。

李輕舟卸妝的時候陸海洋在一邊站着,他笑:“陸導,我今天表現可以嗎?會不會被踢出劇組?”

陸海洋沒理他,低頭用手機回微信。

回去的路上陸海洋沉着一張臉,爲自己接下來的發言造勢。

李輕舟也不怕他冷着臉,直接問:“怎麼啦陸導?你在生什麼氣……嗯,因爲我今天沒穿褲子?”

陸海洋想,大概也是有一點關係的,總覺得哪裡有點不舒服。

但是現在的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裡。

他把手機直接扔給李輕舟,專心開車,說:“以後別接這種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戲了,《一盎司月光》再看看,也許換人……如果你願意以後不拍戲了,我絕對配合。”

李輕舟哦了一聲,打開陸海洋的微信。

陸海洋是導演,最擅長從鏡頭裡解讀信息,從前他聽陳老師說,聽楚醫生講,知道李輕舟有病,病很重,但其實沒有具體的感受。

而今天的戲讓他的的確確感受到了什麼叫情感障礙,他沒有按照劇本演,如果他演的是自己,那麼李輕舟本人的冷漠讓陸海洋心驚。

微信中,楚新雪一直從專業角度分析,而陸海洋卻斬釘截鐵表示,你們的治療方案錯了,拍戲不能治他的病,他不應該拍戲。

陸海洋明確指出,李輕舟其實只拍他理解的角色,他不是在聽着導演的意思拍,他是在按照自己的想法演。

他或許是個表演家,但他不是個真正的電影演員。

李輕舟眸色轉深,刷完聊天記錄,甩開手機:“……呵。”

“告訴我,你的毛病,是不是在玩一個表演遊戲?此時此刻,也是在表演嗎?”陸海洋皺眉,把着方向盤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我可不想被你當成傻瓜耍!”

李輕舟說:“你怕什麼。”

陸海洋毫不掩飾道:“我怕的太多了。”

李輕舟自說自話:“你怕被人愛,可憐蟲。”

他怕被人愛,更怕愛了之後被人騙。陸海洋冷笑:“你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神經病,憑什麼讓老子相信什麼愛?”

李輕舟搖搖頭:“我不愛自己,但是可以愛你啊,兩回事。”

他說着,忽然伸出手,在方向盤上用力,幫陸海洋調整了方向,呵斥:“小心點!開車呢!腦子裡亂想什麼?”

他一緊,陸海洋握着方向盤的手就一鬆。

是有點開歪了,這種事情不該想開車的時候說。

“你有天會知道的。”

李輕舟說着,他鬆開方向盤,手掌覆蓋在陸海洋的手上,“會有個人瞭解我,陸海洋,你會知道的。”

陸海洋心裡一緊,接着軟得一塌糊塗。

心裡默唸認真開車,然而沒用,陸海洋清楚地意識到,對於李輕舟的最後一點防備和不信任,就在剛纔這三言兩語中,最終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