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死亡

“他六歲那年我們才察覺到他有問題,他會在畫本上畫時鐘,畫滿整整一本。”

“剛被確診爲精神問題的時候,他整夜整夜不睡覺……我半夜起來看他,燈打開,光照進他睜開的眼睛裡,我現在都記得那種感覺,心頭像有隻錘子在敲。”

“他在人前永遠表現得很正常,我在家裡裝了監控,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一個姿勢可以保持一天。”

涼意如水,慢慢沒過陸海洋的心。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的開頭,也應該是個爛開頭,多少男女主角都是這樣被拉入一個原本可以與己無關的故事中的。

隨着病歷的翻動,陳芸的聲音逐漸壓制不住,變得近乎崩潰。

“小舟不是什麼天才演員……他只是擅長把自己一次次分裂成另一個人……六歲,他就可以騙過醫生把他誤診爲雙重人格……”

陸海洋心中說不出什麼感覺。

陳老師說的……是他認識的李輕舟嗎?

病歷基本都是英文寫的,陸海洋看不懂一些專業詞彙,倒也能勉強猜出意思,怎麼看醫生的段落大意都是這孩子的病太嚴重了,藥石無靈。翻了大約一半,視線裡忽然冒出幾行中文。

“很明顯,表演成了他和自己的遊戲。他想要演戲,或許僅僅只是爲了更好的欺騙自己,撕裂自己。”

字跡清秀,只略顯凌亂。

時間是四年前。

落款:楚。

這份病歷顯然是私人醫生給做的,主要交代給李輕舟的家人看,沒有太多晦澀的專業術語,更多的是醫生表達對李輕舟病情的看法。

陸海洋皺皺眉,李輕舟是公認的天才演員,作爲一個導演,還是很難接受李輕舟不是在演戲,只是在遊戲。

接下來十幾頁都是中文,一個月前的診斷上,這位醫生寫的是:已陷入極度的情感障礙。

至此,病歷結束,陸海洋緊接着往下翻,看到的卻是一張又一張的油畫。

陳芸見陸海洋一臉詫異地看着上面的油畫,解釋說:“小舟從七歲開始學繪畫,醫生想通過這些畫來了解他的情況。”

這是精神治療的一種常用手法,畫畫可以反映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透露的信息甚至可能比文字語言更多。著名的超現實主義畫派就是結合了精神解析而產生的。

陸海洋點點頭,一頁頁往後看。

像大多數學油畫的人一樣,李輕舟最先畫的是印象派的風景臨摹,不過很快臨摹的內容主要成了超現實主義的一些代表作,畫中反覆出現融化的鐘,殘存的動物屍體,荒蕪的天空,再然而跨入現代畫派,不久轉入野獸派……其中偶爾夾雜着一些城市景觀,陸海洋辨認了一下,只看出了哥本哈根和羅馬,也不知道是臨摹的還是原創的。

雖然風格多變,但是畫些名作啊風景啊什麼的,陸海洋只能看出李輕舟油畫水平挺高,瞧不出他哪裡有問題。

每一張畫的右下角都寫了日期,每年基本都有兩到四幅畫作的打印圖。陸海洋翻着翻着看出了規律,眼看快翻完了,臉色忽地微變。

“他……和我在一起住過一段時間。”大約四五年前,他們曾經有大半年的時間住在一起,陸海洋此時切切實實感到了疑惑不解,“這裡沒有那時的畫。”

陳芸說:“他對你是不同的。”

陸海洋:“……”

當初說好了大家做炮/友,分手的時候不是也很爽快嗎?

現在怎麼就不一樣了?他怎麼就和炮友的媽媽見面了?以及,陸海洋後知後覺,他算哪根蔥,這麼大的秘密給他知道真的好嗎?

“小舟的心理醫生也很想知道那年他畫了什麼……保存在這裡的,基本都是他願意給我們看的,而他大部分的畫,都已經燒了。”

“……所以說?”

“我知道他和你的事,他有嚴重的情感障礙,一個母親到了我這種地步,哪怕他生命裡能出現一個與他而言地位特殊的人,都足以讓我感謝上帝……我想你們一定是有感情的,你在美國的半年時間,小舟有時會回你們同居過的公寓住。”

陸海洋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呆滯,張了張嘴,沒說話,他需要一點時間反應,畢竟他現在腦子裡都是漿糊。

情感障礙?

難道李輕舟對他的實際感情真的遠遠超出了他的認識?

爲什麼?又怎麼可能?

分明應該是人生中匆匆而過的一個炮/友,結果現在被告知你於他不是短暫的煙火,而是永恆的琥珀,簡直令陸海洋覺得匪夷所思、無言以對。

回過神來,他當然可以理解陳芸的心情,但就現在看到的,他還是有點不相信李輕舟堂堂一個全民男神,人生贏家,會是個精神患者,而且已經到了需要他來治療的地步了。

“陸導,小舟現在的心理醫生希望可以和你見一面。”陳芸從皮夾中取出了一張名片,擱在陸海洋麪前,“我請求你,幫幫他。”

陸海洋看過去,楚新雪,名字下面是一串電話號碼,地址在北京。

就是那位楚醫生?

陸海洋沒有立即回答,很快移開目光,手指下意識地繼續翻剩下的寥寥幾頁,眼前忽地就跳出一片猩紅,竟是一個醜陋無比的男人在咀嚼着自己的手臂,背景紅豔,像是片流動的血海,碩大的眼珠子像是要瞪出來,硬生生撕裂眼角。

日期在一年前。

陸海洋被這幅畫猛地嚇了一下,在心裡靠了一聲。

又翻過一頁,此時他已做好被嚇的準備,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副乍看比較正經的風景。只見無數火球正在從空中墜落,燒得暗紅一片的天空下,一個小孩在星火燎原中扯着風箏奔跑,帶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悲壯之感。

日期是半年前,陸海洋靈光一閃,想起那恰是李輕舟接下正在拍攝的電影的時間。

再翻,見到的卻只是一副凌亂無比的塗鴉,色彩張狂,沒多少美感。陸海洋一頭霧水,定睛一看,很快在塗鴉中看出了一次次反覆疊加上的混亂的叉,日期是兩個月前,那時李輕舟還沒進劇組。

“最後幾張是楚醫生偷拍下的。”提起這位心理醫生,陳芸的聲音柔和了許多,像是得到了一些慰藉和支撐,“她和小舟是許多年的朋友,選擇心理學爲研究也是爲了有一天能幫到他。”

陸海洋又反覆翻看了一遍李輕舟的油畫,想給自己來一支菸,忍住了。垂下那雙總是半睜不閉的眼睛,合上文件夾。

現在他相信李輕舟是真的有病,但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是用於治療李輕舟的一副藥。

猶豫是有的,但不多。

人都找上來了,陸海洋不是個熱心腸的人吧,好歹還混上過十佳優秀青年,他清楚,哪怕是最基本道德,他都應該幫忙。

然而事關李輕舟,他仍是暫且沉默了下來。

“……情感障礙的人內心是冷漠的,就像一片冰川。”陳芸忽然喃喃道,手指摩挲着黑色文件夾的硬質外殼,眼睛明亮,盯着陸海洋,“他看上去很正常,其實永遠都只在扮演一個設定好的角色。楚醫生說,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個世界的漠視者,而幻想症又在反覆折磨着他的神經……”

陸海洋在心裡嘆息。

“陸導,你知道這樣的人,如果病情不壓制下去,最後會怎麼樣嗎?這個世界,對於他來說,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

因爲冷漠,所以不在乎,反而要忍受着自我分裂的痛苦。

“自殺。”

陳芸痛苦地閉上眼,所說的,一個字一個字砸在陸海洋心頭,“他會選擇自殺……我的孩子,他會死的。”

所有的猶豫在這一刻全部消失。

李輕舟,原來你是這樣的嗎?

李輕舟……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