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拜後。
陸海洋依舊沒有出來迴應, 段沉卻主動找上了李輕舟。有些人等得起,有些東西卻等不起,比如一部已經籌劃好的電影。
《一盎司月光》投資超過一點五億, 後面還有可能要追加。李輕舟現在是這部電影的核心人物, 他是主角, 也是導演, 如果要換, 這部片子就沒有吸引人的地方,況且之前還已經拍好了一部分。
所有的資金和人員都在等他,而李輕舟仗着這個, 在等陸海洋。
“一句話吧,拍不拍?”
段沉打電話來的時候, 李輕舟正在遊覽一個秦慎發給他的網址, 某著名論壇娛樂版的一座高樓, 回帖近萬,幾乎找不到一句對陸海洋好的話——而這些網友譴責陸海洋的言論, 往往都是出於“心疼李輕舟”。
李輕舟逐一看下來,他知道訪談中他說的話會將陸海洋推到一個道德的低點,而真的看到那些人再罵陸海洋的時候,他又有了一種幾乎可化爲實質的憤怒。
這些憤怒再慢慢變成害怕。
他總是這樣,明明可以不在乎, 明明決定要去傷害、去報復陸海洋, 最後又變成恐懼和擔心, 害怕失去陸海洋。
李輕舟清楚這是心理扭曲的一種表現, 只有在乎的人, 纔可以給他造成這種痛苦,而痛苦正是扭曲的目的。
矛盾的是, 每次他痛得死去活來之後,又會脆弱地像個孩子。
段沉的語氣很不耐煩,很冷漠,讓李輕舟回了神,又有些沒反應過來——在他的印象中,段沉一直都是一個很有風度教養的人。
“《月光》還拍嗎?”段沉重新問了一遍,口氣更差。
李輕舟又看了看屏幕,右手放開鼠標,低聲說:“我要見陸海洋。”
“他跟你沒關係,也沒有必要爲你的任性買單,你搞清楚狀況,我在談工作。”段沉看着面對笑得像狐狸的人,停頓了一下,“你不拍,我會請其他人來拍,反正陸海洋一開始指定的僅僅是你的同學衛遜。”
李輕舟沒說話。
“他會選擇讓你接手,是因爲他希望這部傾注了他心血的電影,可以得到最完美的呈現。你知道什麼東西對他是重要的,你確定你還要一拖再拖?”
“我只是想見他。”憤怒帶來的慌張還停留在他身上。
“他不會見你的。”段沉冷硬地宣佈,“你不拍,我找其他人拍,或者乾脆讓陸海洋的心血付之東流,砍了這部片子。一點五億,我段沉還付得起。”
笑得像狐狸的秦慎站在段沉的身邊,很是滿意地點點頭,給段總的霸道總裁口吻點了個贊。
“我會拍。”李輕舟立刻回答,陸海洋的東西,要拍也應該他來拍,他當然知道陸海洋爲這部電影付出了多少。
只是他忍不住,隨後又是一次發問,“他最近怎麼樣?”
“被罵成狗了,呵呵,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段沉瞄了一眼秦慎繼續給的臺詞,想了想,還是說了,“這個圈子這麼小,他離不開電影的。要拍就好好拍,做點事情給他看看,大家在彼此的心裡的樣子,也會好看一些。”
大家在彼此的心裡的樣子,也會好看一些……
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在陸海洋眼裡,瘋狂,醜陋,不擇手段?如果陸海洋曾經真的喜歡過他,那陸海洋喜歡的他是什麼樣子?
段沉沒想到他個人發揮的兩句話產生了奇妙的作用,一言驚醒夢中人。
端着電話聽了一會兒,那邊李輕舟沒回答,段沉皺着眉,對秦慎搖了搖頭。
而秦慎滿意一笑,做了一個終止的動作。
於是段沉留了一句:“你自己想想吧。”隨即掛斷電話。
秦慎哈哈一笑,比了一個剪刀手,“搞定。”
他這人從來眥睚必報,威尼斯電影節李輕舟騙了他一次,他顯然是要騙回來的。
段沉家大業大,其實心裡真不想要這一點五億了,電影才拍了個開頭,這時候夭折了其實損失最多也不過兩千萬。他問:“這樣真的行?”
秦老師簡直是《三國演義》中諸葛軍師的氣場,找上門來,力邀合作,道明如此如此,我們家小舟自然會好好聽話,重新做人,一切盡在掌握,只仰仗段總的金口。
“當然,你發現沒?小舟這廝非常的不穩定,不穩定,因爲沒目標沒方向,你得給他一個。但是咱們不能指望一個精神病患者,換言之,一個瘋子,能像個機器人一樣老老實實照你的話做。打蛇打七寸,我算是明白當初爲什麼他的心理醫生出了那麼個計劃,對付李輕舟,真的只能用陸海洋。”
段沉心裡煩啊,“秦大師,可別折騰我們了。”
“放心,我大概瞭解你朋友陸海洋的情況,訪談的事情,有我的疏忽,可我也沒想到他會說那些話啊,歸根結底,抹黑了你的朋友,還是因爲小舟道德修養不夠嘛。”
“好好好……”
秦慎看段沉沒興趣聽他的說教了,也微微笑笑,打算閃人,臨走前,他忽然又想了什麼,轉身問:“段總,你知道道德的源泉是什麼嗎?”
段沉一頭霧水,想了想,“理性?”
wWW¤ttκá n¤c ○
秦老師嘿嘿一笑:“我想了很久爲什麼他們總是把事情弄糟,我相信理論可以指導實踐。對於有些人來說或許理性是獲得道德的途徑,但是對於李輕舟來說,我估計,道德的源泉嘛……只能是愛。”他歪過腦袋,“你懂?”
“……”段沉表示不懂。
秦慎意味深長地說:“你以後會懂的。”
*********
按照計劃,陸東旭飛往慕尼黑應該是在兩天之前,這次等爲了陸海洋,特地改簽了航班。
着實折騰了一番,陸海洋的出院手續才辦了下來。段沉的秘書去訂票,表示次日白天出發,直達慕尼黑的機票已經沒了。陸東旭的團隊早已先走一步,在慕尼黑等着主角來訓練,陸海洋也不介意中間麻煩點,請秘書訂了中途轉機的航班。
早上十點半出發,在德國的法蘭克福機場中轉,停留兩個半小時,於當地時間晚上六點半抵達目的地。注意到陸海洋沒怎麼碰航空餐,兩人一到轉機機場,陸東旭便提議去吃點東西。
陸海洋說隨便吃點,陸東旭卻堅持病人的飲食不能輕易,想爲陸海洋弄點熱氣騰騰,好消化的食物。
循着記憶,穿過小半個機場,等看到那家東亞餐館時,小陸同志轉頭對陸海洋笑:“陸導,可以吃點麪條。”
細心,體貼,溫柔,叫陸海洋感動不已,人比人氣死人,這怎麼就便宜了段沉那人生贏家!
陸東旭去點餐,陸海洋負責坐好,等投喂番茄叉燒面。他們的位子靠窗,陸海洋一雙眼睛亂看,就在匆匆來去的人羣之中,不其然地發現了幾個熟悉的身影。
咦,這不是他的攝影師和場務?
難道他們也在這裡轉機?
依照陸海洋原先定下的拍攝計劃,國外的第一個拍攝點是在布魯塞爾,如果《一盎司月光》重新開拍了,來這裡轉機也是理所當然。
剛剛想到這一點,就在幾個熟人的身後,發現了一個更加熟悉的身影。
陸海洋怔住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猝不及防,就在異國他鄉的機場見到了不久前在電視前剛認真看過的人。
愛過,恨過,愧疚過,也埋怨過的人。
黑色球帽和墨鏡遮了大半張臉,可是哪裡需要看臉,陸海洋真是燒成灰都認得這個人。
看了兩三秒,陸海洋猛地轉過腦袋,把目光移到餐廳內。相見不如不見,他最近遭罪,體重直降,身材消瘦了許多,今天又跟着陸東旭這個超級大球星出來,很是認真地做了一番僞裝,心想應該不容易被認出。
而陸東旭點完餐,取了牌號,轉身,正好就同剛剛進店,跟在劇組人員後的李輕舟打了一個照面。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李輕舟也是愣了愣,摘下墨鏡同陸東旭微笑,“小陸。”
陸東旭回以微笑:“最近好嗎?”
他下意識要去看陸海洋,可是忍住了,陸東旭這點機靈還是有的,他目光一轉到陸海洋,李輕舟很可能也會注意到,而陸導最近並不想見李輕舟。
李輕舟有些疲憊,但是笑容比之前溫和真實了許多。
“去布魯塞爾,準備片子。”陸東旭這才注意到李輕舟的手中還握着一份厚厚的資料,紙頁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了。
陸東旭有些擔心,輕聲問:“很辛苦?”
“還好。”李輕舟隨即轉移了話題,“你去哪裡?一個人?在這裡用餐?”
“慕尼黑。”陸東旭有些緊張,仍是微笑:“有同伴,一起?”
李輕舟擺擺手,“只是來打包,我們停留的時間很短,不打算在店裡用餐。”他的眼中露出許久不見的溫暖笑意,“接下來的比賽要加油。”
“好。”陸東旭說,“你也是,電影加油。”陸東旭不善言辭,李輕舟也沒有怎麼察覺到他話中的些許僵硬。
兩人來了一次擁抱,陸東旭覺得李輕舟有哪裡不一樣,這些不一樣讓他覺得很舒服,擁抱時陸東旭看了一眼陸海洋,發現陸海洋也在看他們,但是很快又垂下了眼睛,下一秒怕陸東旭一時心軟,兩根食指交叉,跟陸東旭比了個叉。
這時陸東旭的餐好了,他跟服務員說,自己來就好了,又隨意指了個方向,輕聲道:“我過去了。”
場務也打包好了幾份快餐,李輕舟順着陸東旭指的方向隨意看了一眼,沒有發現什麼熟悉的人,他微笑:“那再見。”
或許是爲了買水,他們走得時候,正好從陸海洋所在窗邊經過。
陸海洋擡頭時,恰好看到李輕舟的左手,離得很近,以至於手中那捲劇本的角邊,有一塊鮮明的紅色墨跡,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由多看了一會兒,那是他用過的劇本,那塊紅色的墨跡,是有一天他不注意的時候,把記號筆的筆尖長時間搭在紙上造成的。
今夕何夕。
陸海洋在李輕舟回頭前一秒,又迅速地下了頭。
李輕舟回頭,一無所獲,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匯入了來往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