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黯淡的光照入教堂。
李輕舟面對着光線,面前仍是受難的耶穌,他的目光緩慢地移動着, 試圖一點點看清耶穌身上的痛苦。
可是好像不及他痛苦。
“我快受不了了。”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抽泣的意味, 很低, 很委屈。
空蕩的教堂裡,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回答他:“人未必如自己所想得那麼強大, 卻一定比自己想象得更能忍耐。有什麼受不了,反正你已經忍受了這個世界這麼久。”
李輕舟垂下了眼睛,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他說過, 我最重要。”他強調。
“傻瓜,情人的話你也信。呵呵, 你也知道陸海洋對你, 從來這麼無情。”
沉默許久。
教堂外, 過來尋找李輕舟的攝影師呆呆立在門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腦袋和手腳一樣僵硬。怎麼回事?竟然有人這樣自問自答?!
太分裂了吧……
真的, 不需要去看精神科嗎?過了好一會兒,攝影師恢復了對自己手腳的控制,慌忙逃離了這個小教堂。
夕陽更加暗淡,爲一切鋪上一種柔和蒼老的色調。
“我想找他。”
“蠢貨。”
“我想他。”
“哈哈,你就這麼巴不得討人嫌?”
李輕舟低低地笑了起來, 而聲音中的抽泣意味卻一下子放大了, 笑着流淚:“對, 我就是這麼討人嫌……”
所有的人, 哪怕他的父母, 哪怕是楚新雪,都在害怕他。
避如蛇蠍。
他連知道陸海洋的行蹤的資格都沒有。
心中那個冰冷邪惡的自我又在作祟, 去啊,派人去調查呀,知道他的一切隱私,從他的家人和朋友入手,或者直接抓了那個該死的景瑜,你難道就真的拿他沒辦法了嗎……你在怕什麼?你心裡在乎什麼?又有什麼值得在乎?
可是李輕舟忍住了。
他比他自己想象得更能忍耐。
如今他握有的,只剩下一部已經完成了開頭的電影。就像一個垂死的人吊着一口氣,他要憑這部電影再見一次陸海洋。
經歷一片悄然無聲後,李輕舟轉身離去,十字架上的耶穌,依然承受着嚴刑拷打的痛苦。
神愛衆人,赦免一切罪惡。
李輕舟走出了教堂,傍晚的黯淡光線輕灑在他身上。他很平靜地想,只是這個世界上,能赦免他的,恐怕只有陸海洋了。
*********
“他要回到英國,回到倫敦,從現在世界工業的心臟出發,去南非,澳洲,美國,菲律賓,最後回到我們的國土。”
然而他們還沒有走出歐洲,這片油畫藝術最燦爛的土地。
凱瑟琳推開門,她小心地站在門口,看着地上散亂鋪着的廢棄構圖紙,在地方不大的空隙中,端着熱水和藥丸,小心翼翼地走到陳思昂身邊。
她謹慎地觀察着光線,生怕自己擋住了這人的光——這屋子是如此的灰暗,以至於一點光線的消失都能讓人感覺到。
陳思昂的構圖結束了,正在鋪底色。
右手拿着畫筆,左手持着調色板,一雙眼睛牢牢地注視着自己的畫面——底色是灰暗的,凱瑟琳已經看到了這幅畫的大致構圖,從腳邊那些垃圾中,一個女人單膝跪着,很有可能她是赤/裸的,頭向前伸去,似乎要去吻地面——而地面上鋪着的是倒懸的灰色房子。
“陳,你需要吃一些藥。”
陳思昂沒有理會。
他上次開口的時候,同凱瑟琳說的一句話是:“你擋住了我的光。”
於是凱瑟琳將托盤放在了他的腳邊——她不能繼續走了,她害怕擋住他的光。當她彎腰起來的時候,陳思昂的注意力卻在她身上停住了。
畫家並沒有放下他的畫筆,蒼白並且因爲乾澀微微起皮的嘴脣揚起了一個不同於這些日子的弧度,他認真地問:“感到恥辱嗎?”
凱瑟琳不明所以,“嗯?”
“這樣白白浪費在一個人身上。”迴光返照一般的輕笑,他脣角的弧度更加明顯,“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你會覺得恥辱嗎?”
凱瑟琳呆住。
在她的心中,陳思昂一直是一個不一樣的人,而形容這個人的詞語,都是積極而正面的。
凱瑟琳正要搖頭,一個腳步聲響起。
趙清媛走了進來,踩過那些廢棄的紙張,明麗的眼睛裡泛着血絲:“人心都是肉長的,陳思昂,你醒醒。”
陳思昂皺了皺眉,他的光被趙清媛擋住了。
“你也可以醒醒,離開。”
“陳思昂,你快死了!你知道嗎?你這樣整日整夜,一切都沒用的!我真後悔!爲什麼要把你帶到這條路上……”
“我自找的。”
他眼中露出寂寥的神色,只是這神色極爲平淡,坦然接受或將面臨的一切,無論什麼。早在他決定走上這條路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付出一切的準備。
他停不下,也不能停。
水裡面摻了安眠藥,藥丸有麻痹人的作用,陳思昂看了托盤上的東西一眼,脣角的弧度又一點點消失。
他轉過去對趙情媛說:“走開。”兩個字,像是吐了兩個冰渣子。
——你擋住了我的光。
場記板響。
衛遜作爲副導演,李輕舟上去演戲的時候,主要是由他來拍板每一條拍攝的半途是否要重新開始。當然,更多時候,是李輕舟冷淡地抽身而出,告訴演員,哪裡不對,重來。
凱瑟琳的飾演者名叫海倫,英裔德國人,現在主要在美國發展。海倫十四歲成爲一名話劇演員,現在已經十八了。由於之前的表演以話劇居多,積累也許多舞臺經驗,厚積薄發,是陸海洋選中她參演的主要原因。
海倫有着純正的倫敦口音,一頭美麗的金色長髮,藍色的大眼睛以及雪白的皮膚。她的到來使整個劇組最近歡快了不少,除了李輕舟只對海倫的演技有興趣,這個大半是男人的劇組裡,幾乎所有人都對海倫有着興趣。
包括衛遜。
“這條不錯,你們表演都很到位。”衛遜把剛纔拍完的一條給李輕舟看,“接下來還是你的個人戲……哎,輕舟,你說要怎樣纔可以追到海倫?”
李輕舟淡然看回放。
“海倫,真是個魔性的名字。有些明白特洛伊的小王子了,看臉是看臉,看臉就足以使我目眩神迷。”
李輕舟皺眉,暫停,面畫停在海倫彎腰去放托盤的一個動作。他抿了抿脣,“重來。”
衛遜:“……”
李輕舟直接看場記,苦逼場記覺得李輕舟比陸海洋還挑剔,老老實實宣佈,不夠完美,剛纔這場準備重來一遍。
李輕舟沒怎麼再理睬衛遜,直接把海倫叫過來:“你的姿態還可以再低一點,陳思昂把油畫世界當做他的王國,而你應該是裡面唯一的子民。”
海倫的藍眼睛露出愧疚,乖乖點頭。
“好,說點其他的,他喜歡你。”李輕舟向海倫指了指身邊正在忐忑不安的衛遜,“拒絕他或者接受他,不要影響到表演,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