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隱士,風吹動,竹葉輕搖,濤聲陣陣,鹿鳴雙仙。
清水和白露是一對結伴同修的道侶,白露對外顯童女相,清水則是童男相。
道侶,既是一同修道的同伴,也是彼此依靠的好友,關係親密更勝凡間夫妻。
道侶相互扶持,互相濟度,多爲兩人,也有多人結伴修行。
在修行路上,誰也不敢說一帆風順,總是會遇到種種阻礙,是一人難以解決的,這時就要靠道友幫扶了。
比如渡劫這等極其隱秘之事,關係到身家性命,往往會拜託道侶護法,在渡劫之人最脆弱的時候,替他阻攔一些意外。
是以,道侶比夫妻更可信,比知己更難得,非要是彼此相知甚久到足以交託性命的程度,纔有可能結爲道侶。
竹林並不在書院內,而是位於書院的後面。
整整過萬畝的竹林,全部生長着至少三丈高的竹子。
竹林間到處都有泉水,小溪,小渠,水流聲不絕於耳。
沿途還有些小動物探頭探腦,仔細瞧去,又窸窸窣窣地跑走了。
過了一段石板路,面前出現了湖泊,湖心有零零散散十幾個小島,小島之間都搭建了細細長長的浮橋,通體都是竹子做的,沒入水下的橋樁也是如此。
浮橋曲折蜿蜒,只容兩人並肩而過,踏着浮橋能感受到湖面吹來的陣陣涼風。
此時日頭已高,陽光正好,湖面水波瑩瑩,反射着陽光。
一片藍天竹海倒映其中,置身水面迴廊上,身邊都是竹海,水面倒映着藍天,一時間竟有着人在天際的錯覺。
水天之間,唯有腳下回廊,身邊欄杆,還有前方的小島,而四周全是竹海。
白色的鷗雀展開雙翅,撲棱棱地拍打着,低低地貼着水面飛過,細長的喙不時扎入水下,啄食小魚,發出哇哇地鳴聲。
順着水上長廊一路走來,經過好幾個湖心小島。
島上都有宮觀建築,有丹房,劍爐,經樓,賞荷廳,涼亭等建築,都有濃厚的前朝宮廷樣式,美觀大氣。
“鹿鳴書院果然跟前朝宗室有關,野史有云,前朝國滅前,十二公主並七皇子,在烏衣衛的護衛下,帶着宗祠神主衣冠南渡。算算時日,書院那時已有雛形,還沒有而今這般規模。”
“這幫遺老遺少最後南逃,相必是搬空了國庫,即便那時國庫沒多少錢糧,內庫總還是有的。有了這許多銀錢支持,足以使得任何一家書院興盛……而鹿鳴書院發跡時間,恰好吻合,就連地點也相差不大。”
“前朝頹勢,並非朝夕之功,而是早有預兆,前後歷經六十年動盪,大廈將傾,宗室中人不可能看不出來,相必早就準備好了退路……各種跡象都有所顯示,這歌推論並不離譜。”
“若是鹿鳴書院本就是宗室中人預備的一條退路,就說得清了!”
正思索間,隱約聽到左前方不遠處傳來琵琶聲,錚錚有力,似是軍樂。
於是就循聲而去,這裡的道路曲折蜿蜒,周迅也樂得在此轉悠,又走過一座拱橋,繞過幾座廂房,終於來到琵琶聲傳來之處。
這裡應是一處花園。
四周都是開滿水墨色的梅花樹,池水都是墨汁,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花草,這片天地彷彿就是一幅水墨畫。
在墨梅樹下,池水邊,有一玄衣黑裳男子,約莫二十許,側對着他,跪坐石板上,懷抱琵琶,專注地彈奏着。
他的對面,一位少年公子哥兒,同樣跪坐於石板上,右手拄着下巴,聽得入神,不時拿着摺扇,“噠噠”,敲擊着節奏,聽到感人處,更是潸然淚下,似乎觸動了心絃,想到了悲傷之事。
一曲又一曲,兩人一奏一聽,恍若無人,更不曾顧及到旁聽的周迅,或許是發覺了,但不願中斷這場演奏。
周迅也是隨意找着一處還算平整的岩石,拭去塵埃,側躺下來,一同聽琵琶聲陣陣。
良久,曲終,人未散。
聽曲的那少年公子哥已是淚流滿面,感嘆道。
“老祖的曲藝,可以入藥了。聽着這一天的曲,我的病都去了三分。”
彈奏的男子抱着琵琶站起身來,笑道。
“你這小子,生得好一張巧嘴,說吧,這回又準備打什麼主意?先說好,我這裡可沒有什麼丹丸給你吃的!”
那少年郎卻道。
“說不知這八百里內鹿鳴書院隱居着兩位仙人,老祖您清水丹房的名頭猶在白露仙子之上,怎麼就勻不出幾葫蘆的靈丹妙藥給晚輩嚐嚐鮮?”
他卻是打着清水仙人爐中丹藥的主意。
清水仙人笑罵着。
“好個淳樸的後生,你這討債的子孫,那丹藥也是混吃的,還幾葫蘆?沒有,沒有!”
少年郎不依不饒地說。
“幾葫蘆沒有,幾粒總是有的吧?我可是您看着長大的,您就好意思讓老張家絕後不成?”
清水仙人搖着頭,還是不許。
“你這病,其實不是病,吃多少靈藥都不會好的。”
姓張的少年又繼續追問。
“不是病,那又是什麼?老張家到現在就剩下我一根獨苗了,要是連我也病死了,那可就真絕後了。而且,這樣一來老祖宗,您老人家自然也無人侍奉了!”
“唉……”
話都說到這份上,清水仙人也不好繼續隱瞞,左右總是要說的。
“這是你的命,老張家到你這代,本來合該絕後。”
“是我算得你父命格,特意尋來了十位八字相配的姑娘,爲你父納妾,又顛倒了天機,纔有了你的降生。”
“然而你本是是欺瞞上天所生,是命裡不當存在之人,於是你前十年都不能出家廟,更不能稱張姓。十歲之後才得了轉機,能出現於人前,即便如此,你這一生也註定早夭,多災多病……”
“你也不要怨我,我因此拖累,折損了六十年道行,十年內又受了上天三次雷劈,多次不順,辛苦鑄造的法器就此報廢,等候了百年的一路地火神丹也未能功成……眼下又到了一千三百年一次的地仙劫,也會因而更加重幾分。”
張巷少年沉默了。
清水仙人步行至一塊大石邊,對着周迅問道。
“周道友不去書院講課嗎?怎的今日又來我這處了?你要的名單白露應該去問徐白露要。”
徐白露就是白露仙子,喜歡辦成女童的那位。
她原本俗家姓徐,童身得道,與張清水是結伴修行的道侶。
當然,白露,清水,都不是本來名姓,只不過是修道之後取的別號,久而久之,真名反而不爲人所知了。
一躍而下,周迅站定,隨手拍落身上沾着的幾瓣墨梅。
驚疑一聲,原來這梅花居然真的粘在了衣服上,好似原本就存在衣裳上的花樣。
周迅拍了幾下都未能拍落,這一片梅花林有些奇異之處。
清水仙人頗爲自豪地解釋着。
“我這一片梅花林,培育的是一種異種梅花,自古花仙洞府移植而出,喚作水墨清華。”
“這梅花也沒別的好處,就是跟真的水墨畫兒一樣,拿張紙來那麼一展,就能帶走整片梅林,它既是畫兒也是花,既是死的又是活的。道友躺在這兒,沾上了幾片梅花,就等於是給衣服畫上了梅花花樣。”
“有趣,不想還有這種奇異的花,果然世界之大包羅萬象。”
周迅看向張姓少年郎。
“這位就是張公子吧?”
那公子哥好奇地打量着周迅,兩人看起來年齡差不多大,都是十幾歲的樣子。
可外表的年輕與否對於修道中人而言不能說明什麼,君不見,活了一千多年的張家老祖不也就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模樣。
“我有一樁生意,打算跟張家商議,不知兩位誰能做主?”
周迅又看向清水仙人。
“卻是不知道友原來竟是張家千年前的老祖宗,豈不是說張家是存世千年的世家?”
其實周迅已經確定張家就是前朝宗室中人了。
每朝國運終結,皇族下場未必多好,宗室則不然。
皇族不能等同於宗室。
比如兩漢,宗室人數上萬,劉大耳這種失去爵位的宗室後人過的就是平民的生活。
而皇族必然有優待,生下來就是貴族。
是以末代皇族多陪葬,宗室往往卻還有生機。
“我都是千年前的老祖宗了……現在的張家跟我還有什麼關係呢?我欠張家的都還清了,早就不在意了。”
“莫要再拿人間俗事來勞煩於我,我早已不問世事許多年了。”
“張小子纔是現在的張家主事之人,你的事情還是要找他談。”
張清水淡定地抱着琵琶走過,將空間留給兩人。
千年之後,與張家的緣分終於了卻,少了許多牽扯,距離塵世又遠,離飛昇更近。
身上屬於人間的煙火氣愈加淡薄,清水仙人好似隨時都會飄然飛昇一般。
其實這也不是錯覺,他本人道行極高,逼近飛昇的天仙之境,只是因爲早年的一些緣分牽扯,立誓要護持張家千年,是以遲遲不得邁出最後一步,滯留在人間。
千三大劫,正是催促因爲各種原因,不能飛昇的地仙所設,要麼在劫數臨頭之前搶先飛昇,要麼就在劫中兵解轉世,要麼就辛苦擋下天劫……
許多仙人,本身功行都是足夠,偏偏就因爲一些莫名其妙的緣故牽扯,導致不能上升天界。
所以,仙家纔會離羣索居,原理人世,就是爲了少些牽扯,多點自由。
張姓公子見得清水仙人遠去的身影,不禁默然,心中有些感覺,只覺得這就是最後一次見到這位老祖宗了。
周迅目視着清水仙人一步步抱着琵琶離去,口中寬慰着
“清水道友的道行似乎又有所漲進,看這個進度快要堪破純陽,霞舉飛昇了!若是幸運的話,還能趕在劫數降下之前。”
“天仙飛昇,除了本身之外,不能帶去下界外物,除非是仙府奇珍。也就是說,清水道友飛昇之後,他的隨身寶物都會留下,留給有緣人的都會一一封藏,其餘的多半還是會交由你繼承。”
少年搖搖頭,他並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未曾請假兄臺名姓?”
“我姓張,單名一個遊字,表字忘憂。”
忘憂忘憂,可惜他生來多病,常年嘔血,註定短壽,只好盼他能忘憂了。
“忘憂兄,我也不瞞你,我是瞧上烏衣衛。”
周迅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坐下,隨手一點,地上生出一截青藤,纏繞着盤成一個藤椅,方便他躺下。
此界獨有的五靈仙術,別出心裁,不求五行生剋,而走五靈變化之路。
方纔周迅這一手,就是五靈仙術中土靈和水靈的妙用,灑下的不過是常見的種子,經由仙術催發,調整外形而成。
“烏衣衛……”
少年仍是跪坐於冰冷的石板上,涼風吹來,帶動兩鬢一縷髮絲。
初聽到這個詞,張忘憂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
“忘憂兄,難道張家不是前朝宗室嗎?據我所知,烏衣衛可是沒有解散的。”
張忘憂這才恍然大悟。
正欲開口,突然用手絹捂住口鼻,輕咳幾聲,待放下時,白絹上透着血絲。
周迅微皺起眉頭,輕擡手,度過去一絲仙氣,替他梳理氣脈,彌補元氣。
這一探,果然與清水仙人所言無差,乃是先天不足,命格如此,不是什麼病。
即便強自煉成神丹,治好了他,一樣無補於事,總會有其他劫難找上門來。
這種事情,就是大羅仙人來了一樣會覺得棘手,周迅也只是稍加幫忙,緩解病痛,使他好受一些。
“多謝,咳咳,我這病是沒救了的,不必多做無益之事。”
他的面色蒼白,樣貌清秀,偏向於人們心中的“病公子”或者“江左梅郎”一類人形象。
“你所說的烏衣衛,早就散了。早七十年前,宗室南渡,護衛宗祠轉移的就是最後一批烏衣衛,人數不到五百多,一路上經過多場血戰,最後活着的不到二百。烏衣衛,在到了這江南之地時,就已經沒了。”
“什麼!”
這跟周迅原先所想的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