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星期一。上午,11點19分。
“好久不見。”葉蕭應了一句。他癡癡地看着病牀上的男人,忘了自己是來訊問他的。
“很高興……你還沒有……”他還有些虛弱,說到這又咳嗽了一下,“忘記我……”
“周旋,就算忘了我自己,我也不會忘記你。”
“幾年前,我以爲永遠見不到你了……”
“我也想不到還能回來。”葉蕭避開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陽光透過春天的梧桐葉和鐵欄杆,在地板上投射出黑白豎條,“休息得怎樣?”
“還不錯。”
周旋的額頭包着繃帶,臉上殘留幾道傷痕,眼圈有明顯淤青,手上插着輸液針管。他濃密的鬍鬚還未颳去,雙目與葉蕭同樣冷峻,渾身上下充滿滄桑的男人味。十年風霜完全改變了一個人——在葉蕭記憶深處,他還是戴着眼鏡的文學青年。
“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啊。”周旋故作輕鬆地笑起來,“你怎麼樣?”
“你怎會在未來夢大廈?”
“4月1日,我訂了未來夢大酒店的一個房間,剛剛入住地震就發生了。”他忽然意識到說錯了什麼,“對了,是不是根本就沒有過地震?”
“嗯,沒有地震,是地面沉降。”
周旋苦笑了一下:“多好的答案,全世界都還在人間,只有我們在地獄中。”
“你平時住哪裡?”
“就在本市。”
“幹嗎住到五星級酒店?”
“我去寫小說。”
“在五星級酒店的客房裡寫小說?看來你現在很成功。”
“不,我只住一晚,只想能找到靈感。我想從酒店高層俯瞰夜色中的這座城市,俯瞰我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雖然早已拆光蓋起了未來夢大廈。不過,還是可以看到我們的母校。”
“四一中學?”葉蕭也能從自家窗口俯瞰到中學操場,“告訴我災難發生時的情況。”
“我在酒店頂層的十九樓,看到遠方閃起可怕的光芒,感覺整棟大樓劇烈搖晃,便立即逃出房間。當時,就像10級地震一樣恐怖,大樓明顯下沉,所有的燈都熄滅了。算我走運,遇到一個熟悉大樓結構的人,我跟他逃到地下車庫,那裡有幾臺柴油發電機,我們啓動機器部分恢復了供電。在那之前,底樓有許多人想挖洞逃出去,結果商場門廳坍塌,又引起踩踏,死了好多人!樓上又傳來消息,在頂層找到了逃生的路。但又發生了塌方,幸虧我提前逃下來保住性命。十樓到十九樓全完蛋了,上面死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但九樓影城以下部分還很完整,你們就在未來夢商場的這些樓層中生存了七天七夜?”
“是。”
“你說有個熟悉大樓結構的人,他是誰?”
“未來夢大廈的主人。”
“羅浩然?”葉蕭已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這也是他到這間病房來訊問的原因。
“是。我們都認爲世界末日已降臨全球,外面的世界沒人能活下來,我們這些被埋在地底的人,是人類最後的倖存者。”
“什麼時候?”
周旋閉上眼睛想了想說:“4月2日,凌晨一點多,災難發生後三個小時吧。”
“當時還有多少倖存者?”
“大約二十人左右。”
“地下四層車庫裡那麼多屍體又是怎麼回事?”
“爲保護生存環境,我們把所有死人都集中到大樓底部,也算是對他們的安葬。但絕不能火化,可能引起火災,或發出有毒煙霧,在封閉的地底是致命的。”
“可以理解。”葉蕭都記錄了下來,“後來怎麼樣了?你們怎麼生存下來的?”
“我……”周旋呼吸加快,痛苦地搖頭,喉嚨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我不知道。”
“你怎會不知道?”
“太多……太多……事情了……七天七夜……每一秒鐘都像一天……每一小時都像一年……每一天都像一輩子……一輩子……”
“冷靜。慢慢地想,不着急。”
“我……我……想……拼命地……想……想不起來!”
“你說在災難發生後三小時,還有二十個左右倖存者。”葉蕭悄悄握起拳頭,臉上沒露出焦慮,異常沉着地問道,“但是,最後只有六個人被救出來,其餘十幾人到哪裡去了?或者是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這回周旋想都沒想,條件反射似的回答了。
葉蕭死心了,不可能再從周旋嘴裡問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也不再指望他還像很多年前那樣對自己無話不說。葉蕭從病牀邊後退半步,豎條狀的光影烙在臉上,藏起他的失落。
忽然,周旋咳嗽着發出沉悶的聲音:“葉蕭,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叫醫生進來?”
停頓兩秒,葉蕭什麼都沒說,也沒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