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 絕境
一一一絕境
其實沃克很明白,這手牌應該推全下。要是在地下賭場,即使輸光了桌面上的籌碼他就沒錢吃飯,這也是一個輕鬆的決定。甚至乎他手上什麼都沒有,只要他看準對方會蓋牌,也經常在這樣的牌面全下詐唬。但今天不一樣,他坐下來的時候買入了整整十萬元,這是他從來沒打過的鉅額牌桌,他面對着好幾條巨鯊王。方曉翎也曾經只有一個買入,坐在她從未試過的高額牌桌,但當時她處於非贏不可的境地。雖然方曉翎沒說,可沃克看得出來,並且對她面對高壓力下的表現感到驚奇和超出預計。
這對沃克的決定帶來的更多的壓力,以至於他忽略了自己的因素,其實他隨時可以抽身離開。他自己也知道,決然離開纔是對的選擇。對他彌足珍貴的十萬元,要是穩打穩紮,足夠維持他在賭城的生活,卻還不夠面前這幾個人塞牙縫的。問題是今天,是他自告奮勇在方曉翎和鄧肯面前誇口並買入的,而直到目前爲止,他就連一手正常發揮的牌都沒有打出來,實在不想就此離開。他尤其想贏的是鄧肯,剛纔他明明抓住鹿了,卻不會脫角。
這些想法充斥着沃克的腦海,逐漸排擠着他對牌局的思考。“在這裡居然可以遇到你,這就是我運氣最好的證明。”想起在賭場中對方曉翎說過的這句話,一股勇氣從心中涌出來。沃克望向方曉翎,發覺她正用充滿着憂慮和關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請不要全下。”這是沃克從方曉翎眼中讀出來的話。這算什麼?擔心我會輸嗎,還是擔心你男朋友會輸?沃克突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當然知道,不可能贏一把牌就能將這個女人的心贏過來,但至少,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我全下!”沃克抖擻起精神,終於說出了句他以前面對任何對手都可以無畏的說出過無數次的話。這句話一說完,他或者再贏一大筆錢,或者再次破產,哪種情況更多一些,他都記不清了。他只希望,鄧肯聽到這句話之後,能夠思考的慢一些,再慢一些。同花在有對子的牌面上跟注全下,總是要考慮的,不是嗎?
鄧肯按着底牌想了五秒左右,這個時間似是而非,就在沃克心中開始擦亮興奮的火花時,鄧肯藍色的眼眸恍似驟然投影在他眼前。這一瞬間,沃克幾乎嚇得靈魂出竅。鄧肯那不是試圖窺探的眼神,而是帶着胸有成竹的感覺。鄧肯不期待沃克會全下,但對他這個決定並不感到意外和不快。沃克還未能細細品味鄧肯的意思,就聽到他冷淡的迴應:“我跟。”
沃克要先亮牌,他立刻翻出A4葫蘆,然後眼睜睜的看着鄧肯的手。他要是埋牌該有多好,但是不,鄧肯還是亮牌了。這也不要緊,剛纔鄧肯輸了也亮過牌,這種想法是沃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刺眼的紅色,一共十二個點!一對6,鄧肯真的是一對6。在這誰也無法逃掉的牌面上,沃克很神奇的捕捉到了鄧肯的底牌。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算得上是個天才,連巨鯊王的底牌都可以讀到,可最終沒能改變他被清空的結果!
除了這對6,沃克什麼都看不見,除了自己濃厚的呼吸聲,沃克什麼都聽不到。他還是第一次對事先有所預料的結局感到震驚和無法接受。
在地下賭場,沃克輸過這樣的冤家牌,大多數時候他會一笑置之。他也試過精確的讀懂了他當時拿着第二大的堅果,從而毫不猶豫的蓋牌。即使對方有時候馬上顯示他是在詐唬,沃克也毫不在意。但在這兩張牌亮出來的一瞬間,短暫的自我停留之後,沃克只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在迅速離他而去。在接下來那短短的幾秒鐘裡面,他雙耳嗡嗡作響,自己就好像一條被放在空的玻璃缸裡面的金魚,無助的看着外面通過玻璃折射面容變形的幾個人,無法呼吸,可他們都不伸出援手。
這手牌,沒人驚訝,沒人歡呼咋舌,甚至沒人對此過多的討論。是的,一手冤家牌,一個人被清空了一個買入,在牌桌上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不同的是,貝克可以帶着微笑優雅的示意侍應再給他來一個買入,而沃克只能夠黯然離開。沃克忘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牌室和金塊酒店的,只知道自己走得還挺快。他還知道自己下意識做了很多動作,說了不少話。包括拍拍牌桌對鄧肯說“NiceHand!”,臉上帶着笑容約定下次再玩。離開的時候,除了方曉翎之外,沒有人挽留他,問候他或者表示一點惋惜的意思。也對,自己以前清空了一條魚之後,也從沒拿正眼瞧過這條魚。自己還應該很瀟灑的對方曉翎說着沒事,一邊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這個可怕的地方。
像逃難一樣跑出了酒店大門,沃克不辨方向,那裡人多就往那裡鑽。他感覺自己不僅僅只是輸了十萬元,而是輸光了他以往積累的勇氣、經驗和信心,這一下打擊還接近挖掘到他內心深處最不願意觸摸的地方。儘管他腦海裡一片混沌,可他的潛意識還是支撐了表情動作語言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如夢方醒的時候,他發覺方曉翎正在面前焦急的叫他停下來。然後他發覺自己左手拿着一個吃了一半的熱狗,右手拿着一罐未開口的啤酒。
“怎麼了曉翎,我餓了,不讓我吃東西嗎?”沃克漸漸跟剛纔發生過的所有事咬上了弦。 wωw¤ тTk дn¤ c o
“一個人再餓,也不可能一口水不喝,連吃三份熱狗的。”方曉翎臉上的悲慼是她再竭力也掩蓋不了的,實際上,她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沃克一愣,這才覺得自己喉嚨像被火烤過一樣又幹又熱。他向四周望望,他和方曉翎坐在路邊的長凳上,身邊是一個賣雪糕、飲料、熱狗和紅薯的路邊小攤。小攤老闆看着沃克的表情又無奈又感概。這是他繼父的弟弟,阿方索,他的那張被歲月消磨得疲憊不堪的老臉是沃克在這世上唯一還能感到些許可親的容貌。沃克一回到拉斯維加斯,就毫不費勁的找到了他。十年過去了,他還是一個人站在街邊風吹雨打的經營路邊攤檔。沃克沒馬上給他錢,他打算贏了一大筆錢再報答這個老人。
十萬夠多了嗎?沃克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丟掉那半個熱狗,打開酒罐咕嚕咕嚕一飲而盡,灑了滿嘴滿頸的酒液。真可笑,他曾經想過,要是當初他的母親改嫁的人是阿方索,他現在有可能也和他一起在街邊擺攤。這樣多沒出息,那個繼父雖然是個混蛋,可卻是他教沃克打德州撲克的。那個混蛋在賭桌上豪氣干雲,輸多少都不會眨一下眼睛,回到家就會拷打老婆,榨乾家裡每一個硬幣。沃克不願意承認的是,自己那瘋狂的賭性或多或少來自於這個混蛋繼父。但無論怎樣,就算輸到淪落街頭,他也不願意做這種長年累月的小生意。回到賭城之後,沃克曾經給予了這個叔叔一番同情,可他現在都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錢支付這幾個熱狗。
“你說什麼?”沃克皺着眉頭問方曉翎。
“我的意思是,這是一場誤會,你事先並不知道你的對手都是職業牌手,也不知道要打多大的盲注。”看得出方曉翎在努力醞釀措辭:“我覺得,我去和鄧肯說,他會願意將你的賭金還給你,因爲你的錢主要都是他贏去的……”
“你住嘴,行了,別說,你住嘴。”沃克的聲音不大,卻絕無商量餘地。他咧起嘴角裝作輕鬆的教訓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但語氣明顯有變調:“不要那麼幼稚,曉翎,你不可以那麼幼稚!這是賭桌,無論蹲在街邊和小孩子賭玩具泰迪熊還是在金塊酒店的vip房間裡玩十幾萬的牌,賭桌就是賭桌!當我將錢推向彩池中間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不是我的了。要麼我就整個贏過來,要麼我就失去它們,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沃克的語氣時而急速,時而刻意放緩,以表示自己很清醒。
“無論你要賭什麼,無論你是巨鯊王還是蝦米,只要在牌桌上坐下了,就永遠都不要忘記這一點。”沃克轉向前方,雙眼惘然,像是在告訴自己。
“願賭服輸!”
“在牌桌上,決不能輸打贏要。”沃克喃喃自語,胃裡一陣抽搐,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那個混蛋繼父教會他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你還是先回去吧,你是荷官,中途離開對他們太失禮了。”沃克用恢復了平靜的語氣對方曉翎說。
方曉翎伸手握着沃克的手,感到一片冰涼,沃克調轉了臉不去理她。方曉翎想起餘洋對她說過,男人這時候喜歡一個人待着,便只好無奈的走了。她心裡想着的是,回去還是得和鄧肯談談,相信鄧肯應該會願意將錢還給沃克。
方曉翎走遠了,沃克才轉向,透過交錯的人羣,望着她遠去的背影無語發呆,左耳入右耳出的是阿方索在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談。諸如這個女孩子不錯,你不應該這樣的態度,不要再吊兒郎當的混跡賭場之類。這時候,一個頭發蓬鬆染得五顏六色,走路一搖三擺的傢伙在阿方索的攤位上拿了好幾份熱狗,一打啤酒,包裝好之後提起就走,也不給錢。
“嗨,你還沒給錢!”阿方索年紀大了,可嗓門吼起來還是中氣十足。
“老頭,你傻了不是?哥在這裡吃東西什麼時候給過錢?這是你欠我們那筆錢的利息。”那人嘴上打了好幾個環,說話含糊不清。
“那筆錢上星期已經還清了,從現在開始,你們就算是拿一包紙巾都要給錢。”阿方索挺起胸膛,充滿自豪的對他說。
那人倒沒質疑阿方索的話,切一聲丟下手上的東西,揚長而去。
“你幫那個混蛋還清了債務?”沃克感到不可思議。
阿方索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認爲是奧爾登害了你,也害了你媽媽。可是,他人畢竟是你媽媽失手打死的。雖說他是咎由自取,我一點也不怪你媽媽,可人總不能揹着一屁股債去見上帝。”
這人渣,死後連地獄都不會收,有資格去見上帝麼?沃克從長凳上跳起來,來到阿方索麪前,伸出手掌,手心放着一隻銅戒指。
“這是?”阿方索不解。
“五百元。”沃克面不紅心不跳。
阿方索登時臉色大變,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他打着顫指着那隻戒指說:“這隻戒指,你十年前就賣給我了。我現在……我現在就要收回去。”他一把奪過戒指:“你休想將它賣給別人!”
沃克沉着臉盯着阿方索,這糟老頭子,一把就可以推倒在地,搶去他的錢箱。這個叔叔那充滿皺紋的老臉又是氣憤又是悲傷失望。他點點頭,摸遍全身拿出僅有的幾十塊錢放在攤位上:“這是熱狗的錢。”然後他擡頭四下張望,找到剛纔那個髮色鮮豔的人的背影,小跑着追了過去。
阿方索沒留意他跟着什麼人去了,他一邊咳嗽一邊搖頭嘆息:“這孩子,和奧爾登不是親生父子,可怎麼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摸一樣。黛娜,在天堂裡可看着你的兒子啊。”
黑衣人正走向那監視金塊酒店現場牌桌的房間,他在門口停了下來,因爲他還在打電話。他低聲對電話那邊的人吩咐着:“沒問題,這筆數記我的帳上,你放心借錢給那個年輕人。給他5000元好了。嗯,你記着,找人跟蹤他接着上哪去,當他在牌桌上坐下的時候第一時間通知我。”
結束了通話,黑衣人才打開房門,屏幕監控已經終止,埃裡克飲完桌面上那瓶酒,看樣子要走了。
“牌局停了麼?”黑衣人問。
“嗯,那年輕人輸光了,看樣子是他所有的財產,可悲的傢伙。他失魂落魄的走了,擠出來的笑容比蠟像還假。發牌的女孩不顧鄧肯的阻攔,追了出去。幾個人留下來聊了一會,沒等到女孩回來,就散了。最後留下的是陳強尼和鄧肯,他們要支付場費。陳強尼還問鄧肯,那個叫……少玲的女孩?帶來了個怎樣的朋友。她會不會要求鄧肯將贏到的錢還給她朋友。鄧肯說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他會處理好的。呵呵,我看鄧肯的女友有劈腿的可能。”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找機會接近這個女孩。你該明白,一個牌手身邊的女人會有多大程度影響到這個人的發揮。”
“我是想贏鄧肯,可沒必要出這種陰招。不過,我倒是不介意身邊多一個女伴。”埃裡克走出房間前又停下來對黑衣人說:“對了,下一次我自己帶酒來,你的這些所謂收藏根本就不能喝。”
沃克對自己能借到錢感到很意外,他原本已經一文不名,連坐車回家的錢都沒有了。像他這種既不是熟臉,又沒有任何擔保的人來說,就算是賭場吸血鬼都不會感興趣。他跟着那個人找到了放債的老大,這張臉依稀還認得,十年前曾不止一次在夜裡敲過他的家門,爲母親和他帶來惡夢的容貌深深印在腦海裡。沃克只希望他今天心情好,借給他幾百元。沒想到,這個人一臉獰笑着,說至少要借5000元!
“今天開始計利息,每七天算是一期,每期10%,利上滾利。連續三期沒利息還,你懂的。明白的話,在這裡按個手指模就可以拿錢走。”
就算馬上要餓死,也不能借賭場高利貸的錢。這句話,在他還聽不懂的時候,沃克的繼父就對他母親黛娜說過。而沃克也對方曉翎這樣說過,可現在,他毫不猶豫的在借據上打上了一記鮮紅的烙印。這是他第一次,那個混蛋繼父一定曾經也有那麼第一次。爲什麼要這樣做,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說不願意去想。剛纔明明伸手問阿方索,他都會給自己幾百元。可他還是將戒指拿了出來,他寧可欠高利貸的錢,也不願意再欠那個老人。
“你要錢,還是要籌碼?”老大問沃克。
“籌碼,我就在外面打牌。等會,要麼我馬上回來還你錢,要麼你敲碎我的腦袋扔到後巷。”
“那你等一下。”老大向身邊的人打了個眼色,那人走了開去。又等了好一會,當沃克以爲有什麼變數的時候,那人才回來,將一枚5000元的籌碼放在桌上。
拿起那枚輕飄飄的籌碼,沃克頭也不會的走了出去。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有很多枚這樣的籌碼。現在,僅有的一枚,就像他的生命一樣,握在手裡,被捂得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