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省的決議,完顏珣只是看了一下,隨即,他就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高俊:“你觀諸位相公如何?”
“小臣不敢妄議中樞大員。”
“怎麼,還要朕請你說嗎?”完顏珣話雖然說得有些重,表情倒是有些戲謔的樣子。
“不敢。”高俊沉吟了一會兒。“幾位相公都是大才,幾乎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拿出的方案最爲穩妥持重,完顏執政略顯急躁一些,但所說之言句句有理。”
完顏珣眯着眼睛聽高俊的評價,微微點點頭:“高俊啊,誰說武官不懂政治?話語雖然淺薄,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以你之見,議和可行不可行啊。”
“這等軍國大事,不當與小臣說,陛下如若要戰,小臣執轡請前,陛下如若想和,小臣則回山東督促耕稼,爲陛下練一千兵馬。”
完顏珣接着追問:“以你現在的兵力,你覺得可以對付多少蒙古人?”
“據城而守,可敵兩萬,川野見陣,不當三千。”高俊說的是實話,他還真有點害怕這位新皇帝腦袋一熱,就把自己扔到前線去了。
完顏珣的眼光暗淡了一下:“高愛卿的軍兵我是見過的,河北諸軍之中鮮有能匹敵者,連你的軍兵也抵擋不了三千蒙古人,我還哪裡有和蒙古人作戰的本錢?高愛卿,你果真只能抵擋三千人嗎?”
“陛下明鑑,小臣自己的人馬也只不過是三五千而已,而且沒有騎兵,與三千黑韃騎兵交手,取勝殊爲不易。眼下,河北諸軍已經被各個擊破,陝西諸軍要防備河西党項人,恕小臣直言,我朝暫無可用之兵。”
“是啊,是該暫時和平一下,好讓百姓休養生息,好讓像高愛卿這樣的治軍之才能夠蓄積力量了。高俊,我請問你,給你三年時間,你可能練一萬兵馬?”
“陛下,一萬兵馬可練,三軍糧草難求,山東有河患、匪患,百姓疲力不足以供應軍需,小臣縱然練出了一萬兵馬,恐怕也要餓斃於東平。臣請求陛下選揀幹吏,尤其是解決屯田問題,則小臣無後顧之憂,必然爲陛下竭力效死。”
完顏珣有點兒奇怪:“山東的情況這麼糟了嗎?你說的屯田問題是怎麼回事?”
“陛下,自本朝開國以來,諸路屯田軍遷居中原,或十或百,或爲千戶,或爲百戶,鎮守地方,攘除盜賊。然而,往往有軍、民田爭訟之事,軍勝則民困,民勝則軍餓,雙方久爲怨懟,怒氣沖天,道陵皇帝命賈鉉尚書行省山東,民田被括者不知凡幾,百姓疲弊,以至於相聚爲盜,如若陛下能夠稍緩生民之倒懸,山東百姓豈不願爲陛下效死?”
“你說緩解,你要怎麼緩解?”
“臣請陛下裁汰猛安謀克!”
高俊說完之後,半天台上沒有聲音,站在丹墀之下的高俊感到有些緊張,其實這條建議是他臨時想出來的,但是卻切中金朝的要害——括地。
過了良久,完顏珣終於開口說話了:“高俊,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這這是小臣在山東的所見所聞,不敢欺瞞陛下。”
又過了好一會兒,完顏雪的聲音變得低沉了:“高俊,你確實是直言敢諫,自我朝太祖皇帝以來七代之政你都敢直接指摘不是,這份忠心倒是難得可貴。”
高俊終於覺得有點害怕了,自己還是沒有摸清金朝政治的命門,涉及到猛安謀克的問題,歷任金朝皇帝都像是捏到了褲襠一樣反應過度。
又是令人尷尬而恐懼的漫長沉默之後,完顏珣終於長舒了口氣:“好了,高俊,你先下去吧。”
離開皇宮的高俊感情極爲複雜,其實他早就知道應該如此,指望着自己空口白牙兩句話就減除百年弊政,也未免是想象的太美好了一些。但是完顏珣如此過激的反應,其實還是讓他心裡感到特別失望。
這個女真異族王朝一向如此,本該如此,以後也會接着這樣,所以它必然滅亡,既不用圖像推導,也不用數字證明,高俊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金朝必將滅亡。
離開皇宮的高俊,沒來由的一陣憤怒。
完顏珣當然不知道高俊這些“站在唯物史觀高峰上”的想法,連續三天,尚書省的議題都是與蒙古議和的事項,終於徒單公弼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轉而支持議和。
不知道是雙方誰的效率更快,沒過幾天,蒙古人的使者就來到了中都,迅速被秘密送進尚書省,與諸位相公密談。
之後又過了十天,耿端義才姍姍來遲,從山東到中都的路不太平,這倒也不值得責備,完顏珣宣佈了尚書省諸位官員的一系列重新任命,經過一番人事變動之後,尚書省大大充實了。
此時的左丞相還是政變期間起到了定海神針作用的徒單鎰,右丞相徒單公弼,平章政事完顏承暉、術虎高琪,尚書左丞抹捻燼忠,尚書右丞胥鼎,參知政事耿端義。
原本還有一位參知政事,是刑部尚書王維翰,但是由於此公在幾次政變中表現不佳,被新皇帝完顏珣所厭惡,已經被打發去當定海軍節度使了。高俊倒是很清楚,幾個月後,這個空缺的位置會被高汝礪補上。
與此同時,完顏珣封完顏承暉爲都元帥,位置還在術虎高琪的左副元帥之上,這也意味着主虎高琪並不是像胡沙虎那樣的權臣,完顏珣把持着一切。
轉眼間已經是十月底,高俊卻遲遲等不來自己履職的消息,甚至完顏珣也沒有允許他離開中都,反倒是給了他一項新的任務——去通州押運糧食回來。
聽說皇帝老兒給了自己這個任務,整個高家軍的軍營頓時炸開了鍋。
高俊並不覺得難過,也不太惋惜,敵人的憎恨和友人的愛一樣可貴,但他仍然忍不住爲金朝未來的命運嘆息一聲,畢竟在這個王朝生活了兩年,流點鱷魚眼淚還是能做到的。
最近一系列的人事調整,尚書省的辯論,以及完顏珣偏激的反應都證明了,這個王朝已經不可救藥的病入膏肓,從裡到外沒有一絲改革的動力,就算是有,蒙古人也不會留下改革的時間和餘地了,金朝等不來王安石,也等不來張居正,能等來的只有鐵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