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微微笑,神色前所未有的恬淡。她回身看向猶豫的老人,多年了依然鶴髮童顏,目中閃過清澈的疑惑之色,問道,“既然一開始就決定是我了、只能是我了,老師父現在這樣左右搖擺,不覺得好可笑麼?”
方楚老臉紅了,不敢與那雙過分清寒的眸子對視。心中也是明白,雖然簡豫教過好多人武功,但得他精髓的,唯安安一人爾。那個狠心的七殿下,恐自己下不了手,便一步步將自己逼到絕路,讓所有人退無可退只能迎前。
安安仰頭看着青天白雲,多像那年夏天,她也這麼擡着頭,想着,五年換十年。然後她現在才知,原來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鬧的笑話而已。那位清雅冷漠的少年,從來沒有給過自己承諾啊。
她輕輕笑,眉也彎彎眼也彎彎,嘴角揚起漂亮的淺弧,伸手接過一片悠然的落葉,斂了墨眉道,“豫哥哥撐不了多久了,老師父,儘快開始吧。”
“安安,”終究還是不忍心,方楚幾經掙扎還是開了口,“要是、要是你不願意,我帶你走!七殿下雖是我徒弟,但以命換命這種事,老頭子還做不來!”
安安搖頭,道,“不要,他好好的,我纔開心啊。”簡豫瞞着她太多事,像她就從來不知道,下毒的兇手,真的是五殿下簡行還是另有隱情;還有,這“浮生散”明明是江湖中的毒藥,怎麼會流到簡豫身上;這次秋試試題泄露,被查出是簡行所爲,他在中間,又擔了怎樣的角色;他待人疏冷、忽遠忽近,是算計還是有心……可是到了這種地步,她還想那麼多有什麼意思呢。
千思萬緒,只剩下最實際的問題,“那我能有多久的壽命呢?”
見無法說動安安,方楚斬釘截鐵地拍胸脯保證,“安安你放心!‘燕王府’什麼靈丹妙藥沒有?你一定活的好好的、一定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那也太久了。
安安忍俊不禁,笑着拍拍方楚的肩,“好啦,老師父,要換血的是我又不是你,幹嗎擺一張苦
瓜臉?”接着臉色一正,“老師父,到了這個時候不應該瞞我了吧?我能活多久呢?”
方楚遲疑一下,囁嚅一聲,“大概、大概兩年吧。”
兩年啊,也不算太少。
少女微笑,“時間緊迫,明日就有勞老師父護法了。”言罷便轉身,紫衣瀟灑自如,髮尾在空中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那天晚上,她與他,盤腿對坐,老師父雄厚的內力化作護罩,白光一波一波滾動,籠着他們兩個人。
雙手相疊,血色鮮紅深紅黑紅交在一處,濃如稠。相抵相纏,連綿不散。
自有方楚運功換血,她只是與他對坐,什麼也不需要做。於是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前天便被老師父點了穴道昏迷不醒,換完血後,應該就能醒過來了。
月光爬過窗櫺照進來,清輝薄如紗,淡淡的一層。他是那麼好看,皮膚白皙光潔,眉毛細細淺淺地蔓向鬢角,睫毛又翹又長,其下鳳眸緊閉,高挺的鼻樑,薄脣毫無血色,抿出淺淺的弧度。
就這麼看着他出了神,而且不是第一次。她也大方的很,不怕老師父以後拿來笑話。只是看着他,看他俊美清秀,看他平靜無波。而且多想,一直不變。
不會忘記,皇宮深如海中,小小的人兒緊張地看着負手的少年,手心盡是汗,“我想和你站在一起。”
怎麼會不記得,他攬着她,站在桌前教她習字,橫豎撇捺,那是由字字構成的密織大網,蓋過了歲月的無聊空沒。
年輕豪爽的十一殿下簡黎陪她坐在屋檐上喝酒,她認真地掰着手指告訴少年,吐字清晰,“是七個月零三天。”他去越州了,她有七個月零三天沒有看到他了。
夏日午後,她靠着牀榻,而他微低眉,在她手上淺淺勾畫,便是一個烙進心裡的字,安。
夜涼如水,一地月華,他從身後攬過她,俯身,手指極緩地滑過她的眼角眉梢,清清涼涼的感覺怎麼可以忘掉。
就是在青樓裡,
他攬着她的削肩,傾身親吻她,薄涼如清泉,相濡以沫啊相濡以沫。
……淚水滾落如珠,卻還是揚脣笑着。
她一直想着,報答七殿下簡豫的知遇之恩,爲洛府報仇,然後她就可以瀟灑離開了。可是事實呢,不是那樣的。瞧瞧她都做了些什麼,縱然沒有一時一刻忘了洛府的冤情,卻也是沒有一時一刻不在爲他着想。
就像那些記憶,低若塵埃仿若晨曦,深深烙進心裡,酸甜苦辣鹹,她都不想忘記啊。浮生三千宴,她不想就此散去啊。
淚水一滴滴停不下來,落到脣角順着下巴的彎弧鑽進衣領,朦朦朧朧地蓋住本來還清明的眼眸。她飛快眨眼,眨去眼睫上的淚滴,看着他,趁她還沒有失去記憶的時候,看着他。
這一看竟讓她微失神,不知什麼時候,簡豫正垂了眸子看着她,顯然已經醒來了,顯然已經知道在做什麼了。他比他們預計的,都要醒得早,果然是心智強大啊。
微張檀口,又閉上。這個時候說話,一定會打擾到老師父運功的。
簡豫看着她,神色有些悠遠,眸子卻還是黑漆漆的沒有溫度。抿着脣一聲不吭,形成一個僵冷的弧度。
她便笑,簡豫殿下抿脣的動作,便是已然牽動情緒的標誌。她爲他如此犧牲,換他脣邊一個僵冷的弧度,也算了不起了。就像往大海里丟顆石子,不需要大海波瀾壯闊掀起狂浪,只要淺淺的一圈圈漣漪盪漾,她便可以滿足。
……甚至可以不在乎,他幾次想要殺她。
簡豫望着少女,看她臉色越來越蒼白,笑容越來越淺,淚水越流越多。這個愛哭愛笑的少女、這個安安!心口因她裂開一道罅隙,且缺口越來越大,他卻無能爲力不可彌補。他幾次想棄她於不顧,終是捨不得,也終於要以這種殘忍的方式來傷害她……
閉了閉眼,他想。回了京,他要對安安好一些的。就像所有人勸的那樣,對安安好一些。就是她想要和他在一起,他也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