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妝豔抹仍舊掩不住歲月痕跡的鴇母領着一干龜奴,把堂堂的大晉五皇子堵在春陵樓門外。
“你們幾個孫兒若不把五殿下攔住,今日誰都別想好了!”鴇母豐腴的身子擋在門前,將身後的花紅柳綠脂粉酒氣全部隔絕,“五殿下,咱們春陵樓就靠着牡丹閣幾個當家花旦了,您行行好吧!可莫要來奴家這誘拐人了。”
李凝貞般般入畫的容貌如仙人又似神女,青玉五枝燈燈籠裡泄出的光輝灑在她身上,仿若廟裡出了名俊美無儔、金光閃亮的金蟬子。
她嘴角抽了抽,忽然憶起李凝貞梨園裡那些個伶人是怎麼來的。有的是正兒八經的聘請來的,有的是把他當成李靖,學着紅拂女夜奔來的。還有的,據說是仰慕她雌雄同殊的美貌來的。
總之,她今兒個是明白了,原是鴇母怕樓裡的花娘效仿紅拂女夜奔梨園,趕明她再仗勢強行給人贖身了,那鴇母便要失去搖錢樹了。
李凝貞十分好奇青樓是何模樣,“你這媽媽當得不稱職,有人給你家花娘送銀子,你還不許花娘賺銀子的。你快快讓開,本殿下只是進去瞧瞧,絕不折花。”
鴇母譏笑了一臉,不肯讓龜奴們撤開,只是道:“五殿下,咱們春陵樓是歡迎您這樣的貴人,姑娘們若有了您這樣的貴人,身價都是翻三番的。可媽媽我也知道,您我們是接待不起的。您園子裡本就佳麗繁多,總管也是個厲害的,奴家以後還指望吳總管給讓條活路,好多多養幾個好苗子。您在園子裡怎麼胡鬧都不成事,但樓裡許您胡鬧,將來天家震怒,吳總管也得第一個斷咱的生路。”
聽鴇母說起吳總管,李凝貞才依稀記起來,梨園裡一切事物都是由一個叫吳澆白的人打理的。她只是照常看看賬目。
說起來也有數月不見吳澆白了,似乎是自她江南遇刺之後,她剛來那會,吳澆白就說去江南採選些人,日後好把梨園做大,也能多賺進些。
李凝貞嘆嘆氣,這吳澆白是個有手段的,反正不管是她還是以前的李凝貞,都不是真出格荒唐的人,只是想拼命的抹黑自己的聲明,跟皇室隔絕開來,好活一世平安。
也罷也罷。自此打道回府。
又過一日,跟着來勢洶洶的李凝照一塊來的,還有另一股流言,說五殿下不滿意三殿下,竟夜半去了春陵樓尋花問柳。
李凝照臉色極差,像一池染墨的黑水,礙於良好的教養,才忍而不發。
李凝貞心虛望着她那一向容華氣清的三皇兄,眉眼依舊驚爲天人的俊致舒朗,身上氤氳着一種天地自然纔有的清越。
此刻她眼中遺世蘇立的一尊神邸,像一壺煮沸了的滾水,火冒三丈倒不至於,只是快怒髮上指冠了。
“三皇兄,我錯了。”
李凝貞這回是真真切切的在道歉,小打小鬧的都無事,眼下她還是皇子,跟李凝照這名義上的三哥傳這樣不倫不類的流言蜚語,確實是太放肆過火了。
她想,若不是李凝照這樣慣來在外遊歷的,心胸開闊淡薄名利,而是她定寧王兄又或者是保持距離的泰寧王兄,只怕早就鬧起來,讓她爲他們正身立名了。
太子哥?那就更不敢想了。堂堂儲君,只怕能領着一干朝臣給她來出被‘舌戰羣儒’。
揹負着欺君重罪,母妃又不提自己這女兒身的由來,李凝貞鬧不清自己女兒身做了皇子,身側又沒幾個可靠之人。
她下意識在心裡築起自我防護的荊棘之牆,想到這是人人都愛惜聲名京城,李凝照居然能面對這樣荒誕不經的流言隱而不發,名爲良心的東西衝破了自我防衛的荊棘之牆。
李凝貞捫心自問,倘若換了自己必然早早興師動衆了。
李凝照瞧她似乎是真心悔改,舒展的遠山眉都嚴肅鎖起,其間浮現出懊悔和歉意。
他慢慢沉斂怒氣,開始仔細思索這幾日的流言蜚語,同時故意冷着李凝貞,心裡想着要給她點氣受着。
李凝照纔將決定讓自己的人洗清謠言,宮裡就來了人。
來的是大太監有蘇。
有蘇一身暗棕色交衽廣袖袍,頭戴黑紗通天冠,往梨園門口一杵,嚇的小太監小米子立即從門檻上跳起來。
有蘇眸色晦暗,他是打心底不信五殿下能鬧出那樣荒唐流言。五殿下那日在御書房才提出除名皇室,立即就怕了毀了,可見五殿下的膽子也就到此爲止了。
一段流言,一下子毀了兩個皇子清譽。雖說五殿下原先名聲不好聽,可皇室與公卿勳貴家還少風流浪子嗎?只是旁人家藏着掖着,他家五殿下倒是坦坦蕩蕩的人。
只可惜讓人利用了,還捎帶着三殿下倒了黴。
爲防止流言傳到後宮,李凝照一面差人去壓制流言,一面把李凝貞老老實實拎進宮。
他同有蘇一般想法,覺得李凝貞還不至於傻到跟自己名義上的兄長鬧荒唐事。
李凝貞豈能不知有蘇爲何而來,自在東宮得知有人把她想尋個李凝照一般清致伶人,傳成她覬覦李凝照,她就知道有人要觸她黴頭。
李凝貞思來想去,想不到自己得罪了什麼人,也想不到自己沒得罪什麼人。此刻她不由得打心裡感慨,自毀清譽雖是掩護女兒身的好法子,卻實在是劍走偏鋒了,副作用太大了。
走過巍峨輝煌的宮宇羣,李凝貞能覺察心底的掙脫感。可她餘光瞥到身側行止有度的三皇兄,想起對方同自己一般胡鬧過,雖說他要修仙,可李凝貞總是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一股一騎絕塵來的威勢感。
李凝照身上散發着的清越不俗是真的,一騎絕塵來的威勢也是真的。
李凝貞走在風乍然涌起的琉璃黃瓦硃紅甬道,睫羽揚起的瞬間眼睛溼潤,便聽見李凝照道:“五弟,你怎麼了?風太大了,迷着眼睛了?”
李凝貞直愣愣的看着他擋住迎面撲風的袖子,不禁道:“三皇兄,你爲什麼不怪我?”
李凝照語氣清淺卻似水柔波盪漾,道:“我又不傻,這流言傳出來你可就不是除名皇室的事了,你應當也不傻,除非你暗自思慕我。”
“......”
原本,李凝貞是打心底結結實實感動了一番,卻被他一句‘你暗自思慕我’逗笑了。
見她笑如明豔榴花一般,眉宇間那似烏雲積壓的壓抑揮散去,李凝照不由得心裡也愉悅了,後知後覺地勾起了旁人不易覺察到的一邊嘴角,無聲笑了。
晉皇這次的神色不止是單純的憤怒,怒李凝貞不爭氣,更多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憂思。
李凝貞畢恭畢敬的給君父行了大禮,原本不打算起身,一力承擔流言的後果。此事本就是她有錯在先,李凝照是無辜受牽連。被弟弟染指的帽子萬不能帶在李凝照頭上,否則她良心難安。
在腹中準備好一番措辭,她醞釀好情緒準備真情流露一次。
卻聽見她父皇聲如洪鐘的呵斥:“老三你給朕跪好了!”
李凝貞懵了,這事態發展不符合規定啊。按照章程來說,她一番自我懺悔之後,說不定還得跪幾個時辰。
她茫然看着父皇,繼而轉成狐疑,難不成她父皇氣的連人都叫不對了?!
李凝貞還在尋思着要不要自己跳出來陳情,卻又聽見父皇道:“老三,你身爲兄長,比老五知情達理,怎能任這樣荒誕不經的話打你府中傳出來?!”
這話落在李凝貞耳朵裡是字面意思,落在李凝照耳朵裡卻是他父皇質問他辦事如何這般不小心,讓人抓了這樣大一個空子。
李凝照行禮道:“兒臣知錯,自後必然反省更正。還望父皇不要太過動氣,以免損傷龍體。”
晉皇跟兒子打什麼啞謎,自然清楚的很。老五身份特殊,只有他同心腹有蘇太監知曉。他原以爲君恩均分幾個兒子,也能爲老五特殊待遇遮掩些,卻不想他終究低估幾個兒子們的野心,爲了防範兄弟爭權奪利,竟拿兄弟的清譽作筏子。
實在可惡至極!
李凝貞見父皇臉色就跟剛來梨園的李凝照一般無二,爲了安撫父皇,也爲了自己的前途,她道:“啓稟父皇,兒臣想正經謀個差事,還請父皇給兒臣一個機會!”
晉皇措不及防的心間一熱,這孩子終於不在跟塊木頭一樣,任江水漂流隨遇而安了,總算是長大些了,不由得眼眶也熱了。
晉皇道:“吾兒有志向,爲父自然是要給機會的,”捎帶着看李凝照也順眼了,讓其從寶相花絨毯起身,繼續道:“老五你想作甚?儘管跟父皇說。”
李凝照也跟父皇一般驚喜而又期待的看着李凝貞。
李凝貞想了半晌,纔想起一個官職,滿面雀躍道:“兒臣想做校檢進食使【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