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端着杯子,饒有興致地看着眼前兩個神采飛揚的年輕人。
張婧初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笑看着張然。她特喜歡看張然講話,一旦講起有關電影的事,真是神采飛揚。
賈章柯在電影圈浮沉好些年了,不是個輕易被人說服的人:“你們都自稱抵禦好萊塢的英雄,你們說,如果我們不拍電影,不拍商業大片,好萊塢會長驅直入,中國電影就死掉了。我覺得這是一個蠱惑人心的說法。難道你不拍電影中國電影就死掉了嗎?”
張然皺眉道:“我不拍電影中國電影當然不會死,但如果中國電影市場的主流一直是藝術片,那就真的很危險!今年年初的電影產業報告裡面有一個數據,70%的觀衆認爲好萊塢電影好看,認爲國產電影好的只有17%,認爲中國電影質量低劣的佔46.6%。如果不是有名額限制,我們的市場早被好萊塢佔領了。侯導就在這裡,你可以問問,臺彎電影是怎麼死掉的?就是藝術片成了市場主流。”
侯孝賢無奈地笑了起來,臺彎電影在80年代初,出現過路線之爭,侯孝賢他們走藝術道路,另一派要學好萊塢。最終侯孝賢他們贏了,成爲了市場的主流,最終導致也臺彎電影的崩盤。
在這裡面有很強的政治原因,自從72年臺彎被趕出聯合國,臺彎方面就拼命想要在各種國際場合露臉,李登灰上臺後搞去中國化,體現在電影上,也是想獲得三大電影節的認可,在國際上露臉。
能入圍三大電影節的都是藝術片,因此臺彎方面推出輔導金政策後,扶植的全是藝術電影,並且對於要參加國際影展的藝術電影大力支持。這樣一來,藝術片成了市場主流,在電影節頻頻得獎的同時,成爲只給少數精英看的小衆電影。
最終臺彎電影被臺彎觀衆拋棄,整個電影產業徹底崩盤,每年電影產量從100多部,變成了現在的10多部。
張然看了侯孝賢一眼,道:“侯導,臺彎的情況你比我瞭解,麻煩你說說去年臺彎本地有多少部電影?票房有多少?”
“去年本土電影只有15部,票房加在一起只有1500萬,不及總票房的1%。現在有很多人責怪我,說我毀掉了臺彎電影。”說到這些侯孝賢嘆了口氣,目光黯淡,“《悲情城市》確實是一個很不好的例子,因爲大家被誤導以爲那是一個常態。不過這並不是藝術電影的錯,是政策問題。臺彎才2000多萬人,連最基本的電影工業都建立不起來,學好萊塢是行不通的,內地倒是有希望!”
張然一怔,《悲情城市》拿到了金獅獎,是侯孝賢拿到的最高榮譽,沒想到他會承認這部電影帶來的誤導作用。張然突然有些明白後來侯孝賢爲什麼不怎麼拍片,轉而拼命扶植新人導演,大概是想贖罪吧!
張然看着賈樟柯道:“我們內地的情況跟臺彎幾乎是一樣的,張一謀導演的《紅高粱》拿到金熊後,無數導演就是衝着國外獎項去的。藝術片成了主流。跟臺彎不同的是,我們這邊對好萊塢電影卡得比較緊,不像臺彎大門洞開,對好萊塢沒有絲毫限制。否則我們的遭遇也跟臺彎電影一樣,整個產業崩潰!”
賈樟柯不以爲意地道:“侯導的名字,已經寫進電影史。五十年後,他們的名字還會在,他們的作品會成爲代表這個時代的華人驕傲,到那時候,一時一地的票房得失,誰還會在意呢?”
張然冷笑道:“一時一地的票房得失?事情沒那麼簡單。現在臺彎年輕人看好萊塢電影,看日本電視劇,哈日本明星。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臺彎的年輕人成長起來後,不會以中國爲榮,不會是中國人爲榮,而是以日本爲榮,甚至恨不得變成日本人!我們內地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年輕人看好萊塢電影,看日本動漫,看韓國電視劇。如果這麼發展下去,中國文化怎麼辦?我們這個民族多災多難,能夠走到今天靠的是什麼?是我們的文化。想毀滅一個民族,就先毀滅其文化!如果我們的後輩不以我們的文化爲榮,那我們這個民族就失去了凝聚力!”
侯孝賢手微微抖了一下,臉色變成慘白色。毀滅中國文化,這帽子比毀滅臺彎電影還大。更可怕的是張然說的是事實,現在臺彎年輕人沒有多少以自己是中國人爲榮!
賈樟柯反駁道:“我並不發對商業,是反對過度商業化。香江電影輝煌一時,號稱東方好萊塢。但香江電影過度商業,跟風特別嚴重,最終導致整個香江電影崩盤。現在我們內地也這樣,李安的《臥虎藏龍》火了,於是就有了《英雄》、《十面埋伏》,陳凱哥導演也準備拍《無極》。寧皓的《傷心者》火了,一堆人跟風拍科幻片,我們正在走香江電影的老路!”
張然點了點頭,在上世紀90年代初香江電影的黃金時代,不少製作公司只圖眼前票房,粗製濫造,而演員疲於奔命應付了事。在當時,一部電影常常半個月拍完,沒有劇本,全靠臨場發揮。甚至一部殭屍片成功,接着就拍100部殭屍片;一部英雄片成功,接着就拍100部英雄片。所以成龍說,越來越多的粗製濫造、跟風模仿之作嚴重敗壞了觀衆胃口,也讓電影必然走向死亡之路。
跟風嚴重確實是香江電影衰落的原因之一,但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真正導致香江電影崩盤的是本土市場太過狹小,嚴重依賴海外市場。
韓國、臺彎市場曾是香江電影的主要出口市場,不過80年代後期港片泡沫化,臺彎觀衆對其興趣大減,加上好萊塢電影入侵,90年代香江電影先是丟掉了韓國市場,緊接着又丟掉了臺彎這個最大的外埠市場。失去外埠市場,而香江電影的製作成本又居高不下,就沒有足夠的資金投入再生產,因此整個市場迅速崩盤。
張然對香江電影有些研究:“香江電影確實是一個教訓。不過好萊塢也跟風,但絕對不會這麼一窩蜂的上。好萊塢六大電影公司對電影有科學的市場需求分析和評價體系,而這個是我們最缺乏的。因此我們必須向好萊塢學,建立起我們自己的電影工業。這非常困難,可能需要一二十年,但我們必須這麼做!”
張然和賈樟柯都是有主見的人,不可能輕易說服,兩人爭論不停,從中國說到外國,從新浪潮說到詩意現實主義,誰也無法說服誰。侯孝賢則有些沉默,顯得心事重重的。
侯孝賢的電影《咖啡時光》晚上十點首映,張然和賈樟柯爭到九點不得不休兵,從酒會出來,各自攔了一輛出租車向電影宮駛去。
坐在車上,張婧初看着張然笑道:“剛纔看你和賈章柯爭成那樣,我簡直怕你們打起來!”
張然哈哈笑道:“只是觀點不同,還不至於打起來,君子動口不動手。就是真打起來,你也不需要擔心我,就賈科長那小身板,怎麼可能是我的對手!”
張然他們進入電影宮後發現里人不是很滿,今天多倫多電影節開幕,電影界很多人都跑去多倫多了,不過來的基本都是侯孝賢的鐵桿影迷。
《咖啡時光》劇組入場後,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1989年侯孝賢憑《悲情城市》勇奪金獅大獎,十五年後,他重返威尼斯,帶來了《咖啡時光》。
侯孝賢進場後,沒有落座,走過來對張然道:“張然,我剛纔接到電話,家裡出了點事,明天一早必須回臺彎。沒辦法參加你的首映了。不過等你的電影在臺彎上映,我肯定會買戲票去看。”
張然笑着擺手:“沒關係,你忙你的!”
時間很快到了十點,電影卻沒有正式開始,觀衆頓時鼓譟起來。組委會的人不得不跑進來向觀衆道歉,說必須推遲半個小時。
張然有些詫異:“怎麼不早通知,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賈樟柯笑道:“你有所不知,馬克穆勒今年對電影節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可能改革進行得太過激進,電影節進行到現在是麻煩不斷。活動安排過滿,電影放映屢屢推遲,前兩天約翰尼德普興沖沖來到威尼斯,結果紅地毯儀式竟然放到了凌晨2點,阿爾帕西諾爲了參加自己影片的首映式,在劇院外頭等了好幾個小時。很多人都說這是最糟糕的一屆電影節,非常業餘!”
張然皺眉道:“希望明天《飛行家》的首映不會遇到麻煩!”
賈樟柯打量着張然,笑着道:“就你這人品,我看有希望中彩!”
張然顯得毫不在意,聳聳肩膀道:“你這是嫉妒!”
等到十點半,電影終於開始。
影院的燈光暗下來後,銀幕上出現字幕,紀念小津安二郎誕辰一百年,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咖啡時光》講述了一家舊書店老闆愛上一個在東京工作的女孩兒後,兩人和各自父母之間產生的微妙感情故事。影片的節奏非常慢,男女關係始終保持着曖昧的色彩,全片瀰漫着對逝去的傳統的留戀之情,是典型的侯孝賢風格。
張婧初認真地看着,侯孝賢可是大師,作爲一個文藝青年,大師的作品都不認真看能叫文藝青年嗎?但《咖啡時光》沉緩的敘事節奏足以讓人崩潰,她很快被電影催眠,靠在張然的肩膀上睡着了。
張然不由一樂,侯孝賢的片子都看睡着了,這絕對是假文藝青年!
電影不是很長,很快就結束了。熱情的觀衆中把侯孝賢堵在電影院外談論電影,日本媒體也在進行現場採訪。
張然他們打算離開,不過出於禮貌還是過來打了聲招呼:“侯導,我們就不打擾您了。再見!”
“再見!”侯孝賢點點頭。
張然和賈樟柯一邊討論,一邊往外走,剛走大廳,突然聽到侯孝賢在後面喊道:“張然,小賈!”
張然和賈樟柯轉過身看着侯孝賢,不知道他有什麼事。
“你們兩個要努力啊!”侯孝賢站在人羣中顯得有點孤獨,但他的聲音很大,“不要讓美國電影獨霸中國!要守住我們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