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三次死亡
“當然,你說得對。”蘭斯的話語讓喬治輕輕鬆了一口氣。
雖然蘭斯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但是喬治卻可以感受到那種無形的壓力,說不清也道不明,他的後背甚至沁出了一層薄汗,這種感覺真的久違了。好幾次,喬治都產生一種錯覺,自己是在和巴里-梅耶這樣的大佬對話,可是眨眼之間卻又看清楚了眼前的是蘭斯——嘴角帶着淺笑的蘭斯、眼底帶着脆弱的蘭斯、沒有任何攻擊力的蘭斯。
喬治認爲,肯定是因爲自己昨晚沒有睡好。
“從非洲開始,這是不行的,不過,從南美洲開始,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蘭斯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點着下巴說到,那輕描淡寫的語氣卻在喬治耳邊直接炸開了雷聲,這忽上忽下的過山車體驗直接就讓喬治所有的聲音和所有的反應都被掐在了喉嚨裡,可是蘭斯卻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喬治的異樣,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加西亞-馬爾克斯、豪爾赫-博爾赫斯……南美洲大陸之上誕生了太多出色的文學著作了,我覺得十分值得挖掘。”
經過喬治的如此一點醒,蘭斯真心地產生了一些興趣,因爲他清楚地知道,在2015年時,非洲電影依舊是一片死寂,那片土地始終飽受戰亂、災難的折磨,令人嘆息;可是南美洲電影卻已經強勢崛起,阿根廷、巴西、智利都出了許多佳作,墨西哥的電影人才更是成爲了好萊塢不容忽視的一股力量。
上一世,他沒有認真閱讀那份合同;也許仔細審視之後,說不定還真的能夠有所發現。
蘭斯擡起頭看向了喬治,眉宇之間緩緩溢出了一絲自信和堅定,“也許這可以成爲我重新開始的起點,對吧?”蘭斯那雙湛藍色的眼眸閃爍着點點星光,就彷佛是海豚在深邃廣袤的海面之上輕輕躍起一般,他專注而誠懇地看向了喬治,彷佛在尋求喬治的肯定一般。
喬治此時卻是直接被噎住了,腦海裡雜亂成一片,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愣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然後慌亂地點點頭,努力扮演好一位至交好友的角色。
蘭斯卻對喬治的窘迫視而不見,眼底的笑容猶如星光灑落一般,蔓延到了嘴角,“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蘭斯輕輕拍了拍喬治的肩膀,那歡快的情緒似乎讓空氣都變得輕盈起來,“謝謝你,我的朋友,謝謝!”
喬治此時卻有種吐血的衝動!
此前兩週的時間,他花費了無數心力在鋪墊,讓蘭斯按照他的構想發展,描繪出一副恢弘壯麗的紐約藍圖。接下來,他只需要在背後輕輕一推,蘭斯放棄這些作品的改編權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屆時蘭斯將會真正地與西洋鏡影業斬斷所有關係。
可是,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事情急轉直下?爲什麼畫風突變?這和他預期的情況完全是背道而馳!
其實,喬治覺得瑞恩的這一舉動根本是畫蛇添足,因爲那幾本小說即使改編成了電影也根本不可能成功,可是瑞恩卻堅持認爲,絕對不能給蘭斯留下任何死灰復燃的機會。內心深處,喬治也知道,瑞恩還是害怕了,即使嘴巴不承認,但沒有人可以否認蘭斯挑選作品的出衆眼光,這也是西洋鏡影業能夠如此快速發展的重要原因。所以,喬治最終還是和瑞恩站在了同一陣線上。
但現在事情卻變得格外棘手。
蘭斯已經做出了決定,如果喬治再一味地唱反調,一味地勸說把這些版權轉讓給西洋鏡影業,那麼蘭斯勢必會起疑心。一旦蘭斯識破了喬治和瑞恩的背後勾當,那麼未來的事情就不好辦了,這纔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喬治知道,未來時日方長,他不能這麼快就被識破,他必須堅守在蘭斯身邊。
想到這裡,喬治就迅速做出了決定,他把已經涌到了口腔的那口老血硬生生吞了下去,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當然,這是我的任務。你知道,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是你堅定不移的支持者,只要你願意,就放手去做吧。”
“當然!”蘭斯朝喬治豎起了右手的大拇指,臉上的神情一點一點褪去陰霾,呈現出了久違的自信和燦爛,深邃的眼眸之中閃動着喬治所熟悉的信任和依靠。還好,自己反應及時,度過了這個危機,沒有被蘭斯看出破綻來,這讓喬治輕輕鬆了一口氣。
只是……看着蘭斯的笑容,這難以言喻的憋屈感又是怎麼回事?
喬治默默地在心底狠狠握住了拳頭,終於再也忍不住,主動轉過頭看向了前方,擡起下巴指了指走上前的牧師,壓低了聲音說到,“看,牧師已經準備好了,葬禮就要開始了。”說完之後,喬治也不再等蘭斯的反應,就閉上了嘴巴,專注地看着前方,彷佛眼前的葬禮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歌劇表演一般。
蘭斯緩緩地將視線從喬治身上移了開來,也同樣看向了遠方。來日方長,他和喬治之間的債務還有很多時間慢慢清算,今天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至少,喬治今天做了一件好事,提醒了蘭斯那幾部小說改編權的事,也許,這微不足道的小事真的可以成爲他東山再起的關鍵。
收回了所有的思緒,蘭斯逐漸沉靜了下來,傾聽着牧師在前方的悼念詞,傾聽着貝琪-布萊爾悲痛欲絕的悼詞,重生以來的兵荒馬亂、措手不及、分秒必爭都煙消雲散,蘭斯第一次真正安靜下來,審視自己的過去、自己的現在,還有自己的未來。
“事實是,我們都渴望被銘記,希望自己能夠成爲歷史上不可取代的一份子,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後人傳頌,即使我們離開了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依舊有屬於我們的痕跡。但卡雷爾卻說,沒有人可以永存。
他說,一個人在一生會經歷三次死亡,第一次是他斷氣的時候,從生理學角度來說,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時候,人們前來參加他的葬禮,懷念他的一生,從社會學角度來說,他死了;第三次則是最後一個銘記他的人把他忘記的時候,從情感角度來說,他才真正地死了。
所以,卡雷爾說,他不需要衆多的愛慕者和崇拜者,他也不希望成爲永垂不朽的偉人,他只希望擁有一位——僅有的一位,能夠永久銘記他的人。他告訴我,他很幸運,因爲他找到了。”
貝琪說完這番話時,站在棺木旁邊泣不成聲,幾乎就連站都站不穩,最後還是在牧師的攙扶之下才沒有昏倒。蘭斯靜靜地看着陽光之下的貝琪,目光緩緩移到了旁邊的棺木之上,眼底翻涌着淡淡的苦澀。
也許卡雷爾早就看透了這一切,就連他的葬禮之上,出席的人們都是各懷目的的,許多人都把這場葬禮當做是另外一個社交平臺,而不是真正地前來悼念他的離世。不過,卡雷爾是幸運的,至少貝琪站在了他的身側。
曾經,他擁有過一次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但是,他當時太過自以爲是、也太過天真愚蠢,認爲建功立業、創造歷史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曾經,他認爲夢想勝過一切,懷抱着一股沸騰的熱情,就義無反顧地低頭往前衝,僅僅依靠着夢想的信仰就可以照亮整個世界。但,他太過茫然懵懂、也太過識人不清,不僅忽略了割斷自己生命繩索的劊子手,甚至還把幫兇當做了自己的至交好友。
所以,他錯過了。
當他真正明白過來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西洋鏡影業已經躋身好萊塢一線製片公司的中堅行列,喬治-克魯尼也成爲了好萊塢金字塔頂尖的人物,他們都不是他一個人能夠對抗的——事實上,不要說對抗了,他們只需要動動嘴皮,就可以讓他在紐約的演藝職業舉步維艱,暗無天日。
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蘭斯還試圖分析出事情的原因,是不是自己太過獨斷專行,是不是自己太過強勢霸道,這才導致了友誼的分崩離析,希望能夠從自己身上尋找到這一切的根源;現在蘭斯明白了過來,也許他有錯,也許瑞恩、塔克、傑森也有錯,又或者也許他們都沒錯,但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因爲在商場之上,沒有對錯,沒有友誼,只有利益——絕對利益。
在友誼和利益的交叉路口,在夢想和現實的交叉路口,他做出了他的選擇,瑞恩、塔克和傑森做出了他們的選擇,喬治也做出了他的選擇,然後各自承擔自己的後果。
他錯了一次,絕對不會再錯第二次。他花費了一生的掙扎去承擔後果,而現在,輪到他們來承擔後果了。卡雷爾的葬禮,不僅埋葬了一位出色的導演,還埋葬了一個赤子熱忱、善良真誠的靈魂,還有那些曾經的夢想和信仰。
葬禮結束之後,蘭斯再次走了上前,給了貝琪一個擁抱,送上了自己的祝福,然後這才順着人潮,緩緩離開了墓園。
蘭斯再次回頭看一看那片墓地,棺木已經被放進了墓穴,周圍的人羣已經全部散開,只剩下貝琪形單影隻地站在墓穴旁,雙手緊緊地環繞在胸前,在肆虐的狂風之中搖搖欲墜。蘭斯知道,至少他還有一次機會來重新書寫自己的人生,去改變自己的結局,在他第三次人生的終點,當他的葬禮來臨時,那又會是一番什麼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