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鏡頭交錯
瓦斯車在顛簸前進着,兩側突然就出現了四個小男孩,兩個年長些的穿着紅背心,兩個年幼些的則穿着白色短袖襯衫。由於道路坑坑窪窪,瓦斯車的速度根本提不起來,所以很快四個男孩就追到了駕駛座旁邊,手裡拿着手槍,對準了司機。
可是司機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因爲正前方就出現了另外一個穿着紅色襯衫的男孩,臉部用白布蒙着,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司機。司機下意識就按下了喇叭,長鳴的喇叭並沒有讓周圍這五個男孩避讓開來,司機一咬牙就想要踩油門,可是一個大坑讓車輪顛簸了一下,整個車子都搖晃了起來,這把司機嚇壞了,連忙踩住了急剎車。
站在正前方的紅衣男孩面無懼色地一動不動,由下往上的鏡頭清晰地記錄下了那張臉龐上的每一個細節,那稚嫩的臉龐上帶着不可一世的驕傲和強勢,“停下,否則就開槍!”緊接着,另外兩名紅衣男孩也跑到了車前,一邊把手槍對準駕駛座,一邊扯下臉上的蒙布,露出那張揚而亢奮的臉龐。
司機舉起了雙手,停下了車,三個男孩立刻就衝了上前,分別打開駕駛座和副駕駛座,直接將兩名駕駛員拉了下來。
“快下來,錢拿來!”阿毛對着司機不斷嘶吼着、推搡着,司機慌張地從自己襯衫口袋裡拿出幾張薄薄的鈔票;透過駕駛室可以看到另一端的副駕駛員,阿呆正在用手槍對準了他的後背。同時,阿夾和班尼爬上了瓦斯車,揚聲大喊,“誰要瓦斯?”
剎那間,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孩子們蜂擁而來,跑的最快的幾個大孩子甚至直接也爬上了瓦斯車,然後把瓦斯一罐一罐分給圍繞在周圍的孩子們。其中不少都是六、七歲的孩子,甚至還有一名十四、五歲的大姑娘抱着一個沉睡中的嬰兒跑過來接瓦斯,一時間,熙熙攘攘的人羣將整個瓦斯車團團圍住,而遠處還有不少人持續不斷地朝着這個方向聚集。
一條筆直的大道之上,彷佛一眼就可以把整條街道所有的景象都盡收眼底,淡黃色的塵土沿着街道兩側蜿蜒而去,方方正正的土胚房就好像豆腐塊一般,整齊劃一地在道路兩側佇立着,黃色的屋頂、黃色的牆面、黃色的窗戶、黃色的街道、黃色的空氣、黃色的天空,那連成一片的黃色盡情地在視線裡延伸,彷佛永遠都都看不到盡頭一般。大地和天空之間連在了一起,除了黃色還是黃色,除了豆腐塊還是豆腐塊,似乎這條街道就是整個世界,千篇一律的景色有種難以抗拒的驚心動魄。
一個個或笨拙或靈活、或喜悅或狂熱的身影在這一片黃色之中奔跑着,那鐵青色的瓦斯車似乎就是一汪綠洲,吸引着所有人拔足狂奔。揚起的塵土讓視線之內的所有景色都模糊成了一片,只剩下一團團模糊的身影在洶涌着。
那種蒼茫的恢弘,卻帶着絕望的悲慼,滲透在那無處不在的黃色之中,形成了一個天羅地網,將那些生命牢牢地囚禁在這個世界裡——他們永遠都出不去了。而這個事實,卻讓他們此刻的狂奔、此刻的活躍、此刻的興奮,變得更加悲涼——看不到鮮豔的血液,但血腥味卻在緩緩蔓延。
阿毛用手槍威脅着司機,躁動不安地大喊着,“你想要爲老闆的錢送命?”此時阿呆已經爬到了駕駛室裡,正在裡面翻箱倒櫃地尋找着。司機還試圖爭辯一番,他如此被搶劫了之後,工作可能就要保不住了,甚至還要背上債務,但阿毛卻在咄咄逼人。
突然,阿呆那亢奮到了極致的面孔就出現在了鏡頭之上,“這裡有好多錢!”他瘋狂地揮舞着手裡一疊綠油油的鈔票,這不僅讓阿呆陷入了瘋狂,同時也讓阿毛失去了控制。阿毛直接就給了司機脖子狠狠一下,然後像丟沙包一般把司機丟在了一旁,然後也爬進了駕駛室裡,開始翻找起來。
一直站在阿毛身後的小豆子出現在了鏡頭前,他居高臨下地看着癱倒在地上的司機,眉梢之間都寫着無比的雀躍,突然小豆子就成爲了整個世界的唯一主角,背後那黃色的天空已經難以識別,只剩下一團朦朧模糊的淺黃色,間或可以看到幾個人快速經過小豆子的身後,前仆後繼地朝着瓦斯車衝過去,但小豆子卻佔據了整個畫面的一半。
那雙黝黑的眸子裡閃爍着亢奮的光芒,他瘋狂地踢着司機的腹部,不斷用自己的右腳展開猶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攻擊,完全放鬆的嘴角因爲太過興奮而咧了開來,嘴裡不斷嘟囔着,“你活該!混蛋!混蛋!”那輕快的動作就好像是得到了自己最心愛的足球玩具的少年,迫不及待地在陽光之下與新玩具共舞,就連額頭的汗水都在陽光之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砰!砰!”一下接着一下的撞擊聲夾雜着沙土摩擦的聲音,在小豆子那暢快的笑聲和沙啞的喊聲之中猶如古戰場的暮鼓,聲勢滔天,卻讓人逐漸變得越來越渺小——就好像自己在仰視着小豆子一般。
雜亂的警笛聲響了起來,小豆子猛然一擡頭,慌亂的神情爬上了臉龐,猶如惡魔一般吞噬着他的喜悅,“靠!條子!”小豆子停下了動作,立刻大聲喊道,可是話音都還沒有落,他直接就拔足狂奔、落荒而逃。
那一路絕塵的步伐是如此快速、如此果決,甚至沒有給其他人反應時間,小豆子就已經逃出生天了。
在駕駛室裡的阿毛和阿呆慢了半拍,緊接着也發現了警車,所有人都開始四處竄逃,有幾個人還是不太甘心,抓起手邊的瓦斯,扛在肩上,然後才邁開腳步。剎那間整個世界就支離破碎,無數張惶恐的臉孔在碰撞着、奔跑着、逃命着,所有畫面就好像破碎在地上的玻璃碎片,倒影着一闋闕殘缺的生活剪影。
阿夾從車頂跳了下來,四處尋找着班尼的身影,但卻沒有看到,他直接就和阿毛、阿呆匯合,朝着正前方瘋狂地跑了起來,“我們快離開這裡!快閃!到處都是條子!”
那驚恐的臉孔一點一點滲透出來,就好像是鬼魂從身體裡一點一點甦醒,然後成功地鳩佔鵲巢一般。少年三俠即使緊緊地咬着牙齒,也無法抑制眼神深處迸發出來的恐懼,只恨不得自己再多兩條腿,快點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可是由於太過慌張,腳下一軟,阿呆一個踉蹌,往前衝了好幾步,這才勉強沒有摔倒,繼續保持着逃離的姿勢;阿毛不斷地回頭、回頭、再回頭,手裡緊緊握着手槍,甚至把手指放進了扳機之中,如同亡命之徒一般,已經做好了隨時火拼的準備;阿夾在奔跑着,低頭奔跑着,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卻已經忘記了自己最開始的目的。
鏡頭的所在地彷佛就是終點,似乎只要邁過這條線他們就可以生存下來了,就好像是一百米賽跑的終點線,他們張開雙臂,用盡身體裡的每一滴能量,瘋狂地衝刺着,眨眼之間,就這樣消失在了那一片黃色的光暈之中。
街道之上,瓦斯車依舊孤零零地停在原地,司機渾身痠痛地哀嚎着,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孩一路小跑着,不像是逃跑,倒像是在慢跑運動一般,地面上有幾個瓦斯罐在孤單地滾動着,卻猶如無根浮萍一般,不知道將會滾去何處。
這種極致的混亂和極致的安靜,形成了強烈的鮮明對比,讓人一片茫然:因爲不知道是應該同情那名司機,他遭受了無妄之災;還是應該好奇消失在光暈之中的少年三俠到底去了何方,不是好奇他們是否得救了,而是他們的未來。
隨後,鏡頭一個切換,就給出了答案。
他們在狂奔着,他們不是逃出生天,而是猶如喪家之犬一般狂奔着,只能看到他們的後腦勺,還有那倉皇的背影。他們就這樣奔跑着,無止境地奔跑着,就好像無腳鳥一般,燃燒着生命在飛翔着,落地的那一刻就是死亡來臨的時刻。
晃動不安的鏡頭如影隨形地顛簸起伏着,短短不過五秒的畫面,卻製造出一種永遠都沒有盡頭的寂無感,腦海裡自然浮現出剛纔整條道路的景象——無止無盡,大地和天空連成了一片,即使跑到生命耗盡的最後一刻,也找不到天涯海角的終點。
那無限延伸的道路,透露出一種洶涌而殘忍的絕望,剎那間握住了心臟,然後收緊。
“啪”,畫面戛然而止,所有的情感就在這一刻被突然中斷;轉眼,三個少年就拐彎跑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三個人的腳步重新變得敏捷起來。這似乎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實際上是同一個世界,那種鏡頭交錯之間的思想變化,留下了嫋嫋餘韻,但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彷佛……彷佛在暗示着,這是一個世界,一個永遠沒有出路、永遠沒有未來、永遠沒有希望的世界,他們就這樣被牢牢地困在原地,即使掙扎、即使逃跑、即使反抗,也沒有辦法掙脫整個世界的束縛。
少年三俠快速地奔跑着,一邊跑着,一邊脫着身上的紅色衣服,露出了裡面的白色T恤,然後隨手把衣服丟在某戶人家的水槽底下。緊接着,他們穿過小巷,就直接闖入了那一片寬敞而明亮的足球場,消失在那一羣嬉鬧的孩子之中,猶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