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2 居高臨下
錯愕,先是感覺到一陣驚訝,喬治完全沒有預料到蘭斯居然會突然給自己一個擁抱;而後是恥辱,一股難以形容、難以抑制的羞辱從腳底板猛然往上躥升,直接涌到腦門之上,以至於整個頭皮都在發麻,彷佛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可以感受到那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的嘲諷、譏笑和鄙夷。
他就像是一個馬戲團的小丑一般,濃妝豔抹地閃亮登場,諂媚而誇張地表演着獨角戲,使出渾身解數,試圖博取觀衆的喝彩聲。
然後……然後蘭斯就走了過來,那輕描淡寫卻又隱忍內斂的情緒都飽含在了那一個簡單的擁抱裡——他們是朋友,是至交好友,但他背叛了蘭斯的信任,傷痕累累的蘭斯想要原諒他,卻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千言萬語卻也無法準確表達蘭斯內心的真實感受,最終只是化作了一個擁抱,無奈卻誠懇、簡單卻真誠,那眉宇之間的無奈將蘭斯的掙扎展現得淋漓盡致。
比較起來,他的行爲動作不僅僅是譁衆取寵而已,完全就是爲了博取公衆同情而精心設計的,他甚至試圖用可憐來逼迫蘭斯就範。此刻,眼角那隱隱掛着的淚水成爲了恥辱的證據,讓他所有的尊嚴、所有的伎倆、所有的心思都呈現在了公衆面前,被照相機鏡頭記錄了下來。
那一雙雙眼睛裡的情緒將他二十年以來積累的驕傲,一點接着一點,擊得粉碎。
喬治只覺得自己雙手和雙腿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着,一團火焰在胸口熊熊燃燒着,彷佛隨時都可以將他焚燒殆盡般。憤怒到了極致,他反而是想笑了,他也許是爲了成功不折手段,但蘭斯也沒有必要擺出一副清高純潔的模樣,明明是在媒體面前惺惺作態,卻硬要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居高臨下,當了***還立牌坊,蘭斯也不過如此。
他現在可以離開,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做出一副“悲痛欲絕”的姿態,轉身離開,不再打擾蘭斯,既然蘭斯進退兩難,他身爲朋友自然是要爲蘭斯考量,默默地離開纔是最好的選擇。回去之後,利用公關策略,通過新聞媒體傳遞這樣的消息,把蘭斯塑造成爲高傲自大、拒絕體諒朋友的形象,他將會重新佔據有利位置。
但,他不想離開。
因爲今天冒着如此巨大風險,親自出現在點映現場,他就是要逼迫蘭斯表態的。他需要蘭斯不再繼續追究這件事,他需要在記者面前把這件事了結了,他需要儘快爲這次事件畫上句點……只有這樣快刀斬亂麻,“晚安,好運”才能保留一絲生機,在頒獎季之中繼續前行,甚至還可以利用蘭斯的聲望,把蘭斯綁到“晚安,好運”這艘衝擊奧斯卡的大船上,繼續揚帆起航;只有這樣當機立斷,“辛瑞那”纔不會受到牽連。
即使只是恢復表面的風平浪靜。
於是,喬治轉過身,快步追了上去,在萬衆矚目之下,揚聲喊道,“蘭斯。”
蘭斯和斯嘉麗的腳步雙雙停了下來,斯嘉麗揚起下巴,看着自己身邊的男人,衆目睽睽之中,蘭斯可以說是進退兩難,雖然主動權在蘭斯手上,但喬治擺出了一副低姿態懇求原諒,即使人們都相信“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是在恰當的輿論引導之下,人們反而會開始同情那個可憐之人,新聞媒體的力量和無知公衆的過剩同情心往往會超越法律、超越道德,做出非理智的判斷。
斯嘉麗的眼睛微微閃爍着,她有些好奇,這個男人到底會如何處理。
蘭斯沒有轉身,依舊挺直着脊樑站在原地,肩膀倔強而緊繃,所有視線、所有鏡頭都對準了這個背影,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那緩緩滲透出來的沉重。即使蘭斯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動作,但現場的躁動居然悄無聲息地沉澱了下來,每個人都可以深深地感受到蘭斯的掙扎和糾結。
喬治的腳步放緩了下來,他腦海裡搜刮着各種說辭,試圖尋找出一個最合適的,最後在樓梯口前停了下來,揚起聲音說到,“我們還是朋友嗎?”平淡無奇、樸實真切,沒有跌宕起伏,沒有情緒洶涌,只是簡潔明瞭的一句話,但是那聲音之中的絕望和灰心卻在獵獵風聲中輕輕迴盪。
按照喬治的說法,“晚安,好運”的版權差錯其實和剽竊無關,一切只是誤會而已。所以,喬治現在承認了錯誤,接受了後果,但他卻不想因爲這樣的誤會而失去蘭斯這個朋友,那種真情實意的懇切和卑微,在紐約的夜色之中平添了一抹寂寥和蕭索。
斯嘉麗可以清楚地看到蘭斯的嘴角掛着一抹微笑,戲謔而嘲諷,由於身高的關係,她可以捕捉到蘭斯那微微下垂的眼簾裡隱藏的一絲光芒,冷血而殘酷,彷佛喬治的伎倆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這讓斯嘉麗越發感興趣起來,眼前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危險氣息,但,卻讓她的腎上腺素徹底爆發。
然後蘭斯嘴角的弧度就緩緩撫平,所有的情緒猶如濛濛細雨一般墜入眉宇之間,勾勒出一抹陰鬱而孤單的落寞。斯嘉麗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的變化,眼底的好奇和戲謔卻變得越來越濃厚。
蘭斯緩緩地、慢慢地轉過身,沒有着急說話,而是站穩的腳步,居高臨下地看着喬治,兩個人之間間隔了七、八個臺階,那種俯視與仰望的落差將兩個身影分割成爲兩個世界,一陣寒風吹拂過來,居然讓人不由打了一個冷顫,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悄然升起。
沒有人應該忘記,蘭斯纔是那個受害者,即使這一切只是誤會,即使喬治已經承認了錯誤,但蘭斯依舊是無辜的受害者。比起“晚安,好運”的劇本本身來說,這段友誼的背叛、這段信任的辜負,纔是對蘭斯最爲深刻的打擊。
尤其是記者們更加清楚地知道,最近一段時間蘭斯面對着多麼糟糕的處境,喬治不僅沒有幫上忙,還在背後捅了一刀——“晚安,好運”的製片和發行都是由華納兄弟負責的,那麼華納兄弟在這背後扮演了什麼角色?喬治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此時此刻,看到蘭斯那堅挺的脊樑和堅強的眉宇,喬治的懇求和可憐似乎變得越發面目可憎起來。那些對喬治的同情,都伴隨着蘭斯嘴角輕輕勾勒起的弧度而煙消雲散。
是的,蘭斯笑了,他的嘴角勾勒起一抹釋然而落寞的笑容,那猶如陽光灑落在露珠之上的輕盈弧線有着一碰就碎的脆弱和透亮,“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蘭斯的話語宛若蝴蝶振翅一般,輕輕飛舞,在每一個人的心間漾起了漣漪。
喬治想要的是什麼?蘭斯的原諒,“晚安,好運”的名望,還是身爲導演的讚譽;蘭斯想要的又是什麼?作爲編劇的正名,作爲朋友的信任,還是忘記傷痛重新出發的勇氣。簡單的一句話,卻顯得意味深長,似乎每個人都可以衍生出無限的理解,喬治的咄咄逼人、蘭斯的退無可退,喬治的譁衆取寵、蘭斯的無可奈何,喬治的盛氣凌人、蘭斯的息事寧人……
人們總是強調,真相纔是最重要的,這是事實。但在現實生活中,比真相更加重要的,往往是人心。
“晚安,好運”的剽竊門背後,真相到底是什麼?一如蘭斯所說,喬治是一個大騙子,從頭到尾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還是一如喬治所說,所有一切都只是誤會,僅僅只是助理的操作失誤?現在看來,喬治已經道歉了,蘭斯重新註冊了版權,華納兄弟甚至賠償了五十萬美元給蘭斯,事情似乎已經蓋棺定論,真相永遠也沒有人可以知道了。
但,沒有人是傻子,每個人都會有着自己的判斷,每個人也都會有着自己的理解,即使粉飾太平,也無法動搖人心。
“所以,你今晚還打算觀看‘水果硬糖’嗎?”蘭斯微笑地發出了邀請。
喬治只覺得一口血腥味涌到了口腔裡,幾乎就要吐出來。蘭斯居高臨下地表示了所謂的“原諒”,但卻明顯話中有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詞彙都在表達着一個意思:他爲了喬治的名譽,選擇了閉嘴,將這段友誼的最後一段信任也消耗殆盡,事情平復了,但他們卻再也不是朋友。
喬治得到了他想要的,蘭斯的原諒,但喬治還得到了他不想要的,無法擦拭的污名。真正的聰明人是不會被糊弄的,好萊塢的圈內人也不會被矇騙,也許他躲過了身敗名裂的危險,但接下來他卻註定要揹負着沉重的十字架前行。
這個選擇,正確嗎?喬治不知道,他只想知道,剽竊門的事態是不是在今晚畫上了句號?但看着蘭斯那從容的身影,喬治卻有種不祥的預感。又是一陣血氣洶涌,那種吐血的衝動讓喬治渾身每一個肌肉都在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恥辱,但他卻不得不露出笑容,感恩戴德地看着蘭斯,激動而幸福地點點頭,“當然,我和所有人一樣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