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碗清涼可口的香稻露調和的防風粥下肚之後,曜靈要走,錢媽媽急起來,憋了半天的問題,總算問出口來:“掌櫃的,到底明兒你去是不去?”
曜靈頭也不回,徑直走進了夜幕之中,晚風中隱約傳來一個字:“去。”
次日,曜靈換上一身素衣,頭上別無他物,一根素銀簪子 ,一塊玉色頭巾,小臉兒遮得嚴實,坐上轎子,就向城外去了。
到得平恩寺時,已是卯時,半里路外就聽見人聲鼎沸,轎子過不去,曜靈唯有下來自己過去。
遠遠看見全福,正一頭油汗,跑前跑後地忙,腰間捆住麻衣一根麻繩,左扭右轉地早不成了樣兒,頭上的小帽兒也快掉了。
“全福!”曜靈走到近處, 小聲喊道。
全福正忙得頭上出煙,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回頭便怒喝:“誰叫?沒看你爺爺忙得腳就快斷了?!有屁快放!”
曜靈不響,直接走到他面前,小臉兒板得鐵緊。
全福冷不丁見她出來,倒唬了一跳,口氣立即鬆軟下來:“我當誰呢!原來三不響地,小掌櫃的來了。怎麼自己走上來的?這天熱得厲害,可害暑沒有?”
曜靈大眼睛忽閃二下:“哪裡就那樣嬌嫩了?你婆娘呢?”
全福嘆了口氣,道:“小掌櫃的你看這裡忙的!自前兒開始我就沒着過家,哪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昨天王妃來,倒是張了一面,後來就再沒見了。”
曜靈想了想,問道:“王妃昨兒纔來?這靈停下幾天了?天文生選的日子,定在了今天出殯麼?”
全福張眼望天,想了想道:“王妃是昨兒來的,停下幾天了?大約纔不過一二天吧?”說到最後,他湊近曜靈,悄悄道:“哪是天文生選的日子?太后一句話。便定下了今兒!”說着,聲音又大了起來:“小掌櫃的你看看,倉促之間,什麼也沒預備下,四個大管事的你說人的,我說我的,倒叫我們幾個買辦跑斷了腿!”
曜靈對他的抱怨只是笑了笑。反正每回見他總有抱怨,當下話不多說,便讓全福領她進去,先尋阿芳婆再說。
只是走到門口。阿芳婆沒看見人影,曜靈倒是一眼就看見了雲燕。
人都說。女要俏,一身孝,果然這話沒錯。今兒雲燕通體縞素,面無脂粉,卻是淡雅,又別饒風韻的。頭上沒包頭巾。倒是一套銀飾,明晃晃,同出水之芙渠般,清爽可人。
“好姐姐!”曜靈輕輕走到跟前,喚道,“你穿成這樣,我險得沒認出來。”
雲燕回頭一看,見是曜靈,臉上神情便有些不好。因看出來,曜靈更比自己出色的緣故。
“你也來了?倒是勤快!才這個時辰。天還剛矇矇亮呢!”雲燕眼見來來去去,家裡的小廝本來盯住自己的眼睛,這會子全飛去了曜靈身上,說話便有些酸了。
曜靈裝作聽不出對方的意思,只問道:“王妃在哪裡?我給她老人家請安去。”
雲燕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曜靈,曜靈坦然回視,半晌,雲燕先軟下來,也不說話,掉臉就走。
依舊是上回進香時所在的小院,到了門口,雲燕先通傳了一聲,王妃有氣無力地聲音從內傳來:“請她進來!”
曜靈進去,見王妃正歪在裡間一張螺鈿攢造花草翎毛的貴妃榻上,身邊青鶯站着,手裡捧着漱口盂,正在勸着什麼話兒。
“你來了?”王妃說話聲音不大,卻沉甸甸地,“坐過來吧。”
青鶯識趣地走開,曜靈便坐到了王妃榻下的小几子上,倒是雲燕,在外間轉來轉去,竟有些捨不得走開似的。
“青鶯,你帶了雲燕去前頭看看,眼見各家親眷們都要到了,你們也看着點!只憑那些人,我不放心!”
青鶯聽見,上來拉住雲燕,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將人架起就出去了。
曜靈默默等着,知道今日叫自己過來,必是王妃又有話說。只是不知道,這話是王妃自己的,還是太后背後的指使?
“聽說你要離京?什麼時候動身?”王妃終於開口了,卻是一句不鹹不淡的話。
曜靈垂應道:“正是。我還沒出過遠門呢,正好出去看看。”
王妃靜默片刻,外頭蟬聲陣陣,更襯出屋裡不尋常的安靜。
半晌,王妃突然輕輕笑了一下,這笑來得奇怪,曜靈脖子後面驟然乍起一片汗毛來。
“你看看,人在的時候,他是從來不到這地方來的,說看了心裡就煩。可如今走了,怎麼樣?再由不得自己,只憑我做主罷了。”
曜靈先不接話,過後想想好笑,又道:“怎麼今日出殯是王妃的意思?我倒聽說,是太后下的旨呢!”
王妃臉上頓起紅雲,確實,餘王這件事上,她跟太后是做了交易的。句號承襲了下來,可身心?再不是自己的了。
“太后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王妃突然強硬起來,剛纔那個病泱泱的美人不見了,換成個夜叉,面目猙獰。
“王爺在時,我也這樣勸過他。太后的話,總比皇上持久,皇上還是個孩子呢!聽他的做什麼?可那人是個死倔!自己不長心眼,別人再怎麼說,也是無用!”
曜靈身上一陣冷過一陣,最後簡直要結出冰來。這話什麼意思?餘王究竟爲何而亡?十七姨娘死前說過,不是她下的毒,那麼,難道是。。。
王妃不理會曜靈,口中還在喃喃繼續:“如今怎樣?生前再是風流,死後也不過是重重青布幔子,掩了棺槨!帶得去什麼?不知死活的東西!”
曜靈突然出聲,打斷對方的話道:“這樣說來,倒是王妃還識些時務了?如今王爺去了,府裡便是王妃做主了,王妃長久的心願已遂,靈兒倒要恭賀道喜呢!”
王妃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電光火石間,一把揪住了曜靈胸前的衣服,直將她拽到了自己面前。
曜靈的臉,離開對方不過半寸,連對方呼吸裡傳來的怪異氣息,都聞得清清楚楚。
“你是個明白人,比那死鬼知趣!”王妃往日的雍容模樣,此刻全化得煙消雲散,整個人如一隻雌獸,惡狠狠地看住曜靈,口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吐道:“太后叫你走,你就乖乖地走遠些!總跟太后做對,沒有好處場!”
曜靈待她說完,慢條斯理地,撥開對方的手,王妃不覺吃一大驚,看曜靈平日裡柔弱模樣,可手上的勁卻是不小!
“我的事,與王妃什麼相干?王妃巴巴叫來我,就爲這個麼?我不過是王妃外頭的一個眼線,我從未當王妃是乾孃,王妃也從不拿我當自己女兒。怎麼今日倒吐露肺腑之言?難得難得,怪異怪異!” 曜靈風輕雲淡兩句話,將剛纔王妃帶來的凌厲之氣,瞬間化了個乾淨。
王妃先愣了一下,過後又將身子靠回了榻上,停過片刻,又笑了。
“怪道你是這個性子,原跟你爹一樣!”說完,王妃還笑,不出聲地笑,卻笑得砭骨陰森。
曜靈也笑,心想這話人人都說過。
不料,王妃下面的話,卻叫曜靈大吃一驚:“也難怪老太后這樣護衛你,你爹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小兒子呢!”
曜靈的心漏跳了一拍,她也許暗中揣測過這事,可這樣直截了當地從他人口中得知,她還是做好心理準備。
“當年你爹非要出宮,若不是老太后幫忙,哪裡能如他所願?不過出去也沒什麼好處,到底落得個死於非命!”
王妃只管自己說得痛快,卻不料曜靈嗖地一聲從面前站了起來。
別的事自己可以忍,可以當作聽不見,可但凡提到爹孃,曜靈一股怒火便直從腳心底下焰騰騰的直衝到頂門上來,絕對按捺不住。
“死於非命?王妃話裡有話,何不明示?!” 曜靈硬繃繃從口中拼出一句話來,眼神全變了,青金色的瞳仁裡,漸有怨結生起。
王妃嚇了一跳,曜靈現在的模樣,是她從未見過的。
今日真是奇異,曜靈與餘王妃相識已久,卻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看過對方的真面目。
王妃到底老辣,不過片刻就定下神來,嘿嘿地笑道:“這事我不知道,也是道聽途說,你有本事,自己去查出來吧!”
曜靈身子挺得筆直,面罩濃霜,花容失色,不由得冷笑一聲道:“王妃若能這般長命,只管帶眼來看!”
王妃被激怒了,慣性使然,立即伸出手來,要打曜靈,曜靈出手如電,輕輕撥開她的手,冷冷道:“只憑這工夫便想打我?王妃也太小看靈兒!”
王妃軟軟地收回後來,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又換上一付面孔來,儀秀態研,端莊雍雅地開口道:“我不也是好意?這天下如今除了太后,還有誰大?你跟她老人家做對,有什麼好處?別落得跟你爹一樣。”
曜靈此時已被怒火燒得渾身作痛,尤其對方最後一句話,如在她心尖上插刀,騰騰的怒氣,直接從心口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