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清靜靜地在暖閣中坐着,透過打開的窗子看着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看着宮中人人喜氣盈盈,一片歡快的忙碌景象,神色飄忽,似喜似悲,不知在想些什麼。冷玉起身添了茶來,遞到她的手中,她也未曾察覺。
冷玉嘆了口氣,終於忍不住敲了敲桌子,開口問道:“你在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韻清一愣,頗有些尷尬地笑着伸手接過茶盞:“我又走神了?”
冷玉定定看了她半日,方笑道:“老半天了,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笑一下,跟你說話,你也聽不見。在想什麼呢?”
韻清抿了口茶,將茶盞拿在手中把玩着,愣愣地又出了半日神,方低頭笑道:“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
冷玉聽了這話,不由得笑了起來:“好沒新意!每一個準備發一大篇感慨的人,都會用這句話開頭,你就不能換一句嗎?”
韻清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來:“雖然很俗,卻是肺腑之言。你若是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冷玉忙道:“想聽想聽!怎麼會不想聽呢,我只怕你不肯跟我說話,冷冰冰的讓人難受。你若肯說,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話,我都愛聽!”
韻清聞言觸動心腸,不由得澀澀一笑:“你本來也是個坐不住的,如今成日被我拘在這裡,連個說話的也沒有,很難過吧?”
冷玉趕忙剖白道:“不難過。在你這裡怎麼會難過?如果你不肯見我,不肯理我,徹底當我不存在,我纔會難過。”
韻清搖了搖頭,苦笑道:“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如今只有你在這裡的時候,怪老頭才肯乖乖地躲開。我實在是怕了他的聒噪,只能拿你當一下擋箭牌了。你不會介意的吧?”
怎麼敢介意呢?冷玉澀澀一笑:“求之不得。”心中忽然對那個攪得他同樣煩不勝煩的聒噪師父產生了無盡的感激之情。
韻清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很高興,那個油嘴滑舌的三師兄,終於快要回來了。”
冷玉無奈地嘆氣道:“你若真的希望他回來,他就會回來的。你還沒有告訴我,剛纔在想什麼呢。”
剛纔?韻清不覺斂了笑容,幽幽嘆了口氣道:“我在想,去年今日。”
冷玉
沒有接話,跟着嘆了口氣,抿着茶水靜靜地聽着。
韻清苦笑一聲:“感覺……命運真是個讓人看不透的東西,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被它捏在手心裡,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就像此時此刻,別人都在冒着風雪忙忙碌碌的,我卻坐在暖暖的屋子裡,喝着熱茶看熱鬧。如今回頭想想去年的這個時候,就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怎麼想怎麼覺得,那些事完全不像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
冷玉知道,韻清的過去,有一道十分不願觸及的舊傷,是他從來都不敢問的。今日聽她主動提起,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不由問道:“去年的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大着肚子嗎?也不可能冒着風雪忙忙碌碌的啊。”
韻清想不到他會開口發問,不由一愣,方嘆氣道:“是啊,那時候也不曾忙碌,不過卻不是因爲大着肚子,而是因爲……我那時根本起不來牀。”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病着。其實,已經病了整整一個冬天了,只是過年的那幾天,尤其虛弱得厲害。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連翻個身都做不到。”
“我一向自詡身子骨不錯,誰料生起病來的時候,竟是什麼本事都沒了,像個廢人一樣成日裡只能躺着。平時,好歹還有我那個不靠譜的老哥,還有一個外表冷漠,內心善良的冷姐姐,經常去我哪裡照應一下,生火、燒水、送飯、添柴,都是他們替我做的。可是那天過節,他們都很忙,沒有人顧得上管我。我就那樣一個人靜靜兒地躺着,聽着遠處鬧嚷嚷的聲音。不知道躺了多久,渾身都痠痛不堪,卻偏偏連翻個身的力氣都沒有。”
“我的屋子,是在一個十分僻靜的山角處,夏天很清涼,可是冬天……格外冷。爐子裡的火早就滅了,我沒有力氣起身去生,只能由它那樣冷着,我覺得,我簡直像是住在冰窖裡。”
“躺在那裡的時候,我明明是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心裡,卻偏偏覺得像是看到了很多東西一樣,我看到他們放鞭炮、喝酒、划拳、比試功夫,甚至,連山腳下鎮子裡的春聯和煙花,我都彷彿能看得見。”
“若不是肚子裡的孩子還會動,我只怕會恍惚覺得,我已經死了,是我的靈魂飄了出去,看到了那些景象。”
“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樣,下着大雪。我的窗子被風颳得唰啦啦直響,外面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屋檐上麻雀唧唧咕咕的聲音……甚至連窗臺上已經攢了多厚的雪,我都能憑聲音聽得出來。”
“好沒意思,是不是?
”韻清苦笑一聲,喝了口茶:“冷掉了。”
冷玉忙接了茶盞過去,換了熱茶來遞給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後來呢?”
“後來?”韻清若有所思地幽幽一笑,“這一句後來,大概就已經到了晚飯時分吧。直到天都快黑了,老哥才得了空過去看我,到那時他才發現,我已經整整凍了一天、餓了一天,連一口水都沒得喝。”
韻清想起當時情形,不由得笑了起來:“現在他裝得人模人樣的,你一定想象不到,當時他就是一個小屁孩,遇到事情只會哭。我見他哭過很多次,嚎啕大哭的時候也有,可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原來一個人,是可以哭得那樣傷心的。”
“可是我沒有哭,因爲我懶。”韻清自嘲地一笑,“連哭都懶得哭。那天老哥又問我,要不要離開那個鬼地方,哪怕上街討飯去,有他照顧,也總比留在那山上沒人管沒人問來得強些。這句話,他已經問過幾百遍了,可是我的回答永遠是,我不走。”
“我不知道當時我是怎麼想的,難道我凍死在那間屋子裡,就會有人同情我了嗎?我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便是死了,那個人,他也只會覺得如釋重負,大快人心。”
冷玉一直靜靜地聽着,此時卻顧不得該問不該問,忍不住插言道:“他會覺得如釋重負,大快人心?你病那個樣子,他竟然絲毫不管?難道他是沒有心肝的嗎?”
韻清苦笑一聲,幽幽嘆道:“我不知道,我看不懂我自己,更看不懂別人……算了,陳年舊事,還提它做什麼?我今日簡直是瘋了,對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冷玉嘆氣道:“小七,我想不到你受過那樣的苦。你在那邊,過得並不好嗎?我竟然還以爲,你當時不肯回來,是樂不思蜀了呢!”
韻清只得苦笑:“什麼樂不思蜀?我當時那副模樣,簡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當時若是回來,非把你們嚇哭不可!”
冷玉握緊拳頭,狠狠捶了下桌子:“你當時若是回來,我們非立刻整軍去打天隱門不可!小七,那邊……那個人,一直對你不好,是不是?聽師父的意思,他似乎知道那人是誰?那人如今還活着?”
韻清轉頭望着窗外依然熱熱鬧鬧地飄落着的雪花,幽幽笑道:“都過去了,不必再提了。我今日是怎麼了呢?偏要想起那些隔了幾輩子的陳芝麻爛穀子!”
冷玉知道她是不會再說了,只得靜靜地陪她坐着,望着窗外的琉璃乾坤怔怔出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