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季,天下依舊是兵連禍結,哀鴻遍野。
天隱門中羣雄,厲兵秣馬愈發勤謹,幾乎是日日忙得腳不沾地。過膩了百無聊賴的日子,人人只盼着快快下山,在天下英雄的生死角逐中一試身手。
整個須彌峰上,竟是隻有韻清一人成日裡無所事事。
初雪那天在林子裡受了凍回來,到底還是沒逃過一場風寒。因着連日苦寒,雖有冷蕭蕭與墨兒兩個人時時照應着,病情仍是時起時落,直到過了年,打了春,纔算稍稍有了些起色。
天氣漸漸和暖起來,韻清卻始終不曾出門賞春。如今她已習慣了在屋裡榻上靜靜地窩着,心緒好時便捻了針線縫些小衣服鞋襪之類,更多時候卻只是閉了眼睛,安安靜靜地靠着,不知思量些什麼。
直到連清明節都過了,冷蕭蕭終於沉不住氣,在一個天氣和暖的午後,硬生生闖了進來,將蜷在榻上閉目養神的韻清拽起來,生拉硬拽地扯到了院子裡。
桃紅柳綠,好一派春意融融!
韻清微微眯了眯眼,拉長了聲音唱道:“不到園林,哪知春色如許——”
冷蕭蕭輕哼了一聲:“什麼園林,不過是你自己的院子罷了!如今越發懶了,一個春天眼看都過去了,竟連自己的院子都不曾看一眼!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年前冷風嗖嗖的,你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呆在外頭,到如今天氣暖和了,你卻偏偏又窩在屋子裡連二門都不出!”
韻清笑嘻嘻一臉不在乎:“哇!十二姐今兒個這一句話,比平日裡三天說的話加起來都長!唉,先時娘活着的時候,我老覺得她太囉嗦,等她沒了我才知道,成天有個人在自己耳朵邊上嘮叨,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冷蕭蕭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又是一語不發起來。
韻清自覺沒趣,靠在一株老楊樹下,望着遠山怔怔出了半日神,終是無聊地嘆道:“陪我出去走走吧。”冷蕭蕭心下暗喜,趕忙跟了上去,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向外面挪去。
韻清仍是習慣性地往後山那邊走過去,冷蕭蕭也只得默默地陪着。
雖是數月未走,這條小徑仍是閉
着眼睛都不會走錯的。二人只管低着頭靜靜地走着,說是看風景,多數時候卻盡是看自己腳下了。
轉過一處險峭的山角,冷不防迎面有人匆忙走過來,兩下里都不曾留意,竟險些撞到一處,自然俱是嚇了一跳。
韻清正待驚叫,猛地看清來人,卻是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哥哥。”
紫蕤見了是她,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怔怔看了她好一會兒,方遲疑着開口道:“好久不見,你……好嗎?”
韻清低頭沉默半日,方低低應聲:“好。”
早已悄悄退開,躲到了山石之後的冷蕭蕭聞言險些抓狂: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本來極是親密的一對小夫妻,不爭不吵的一轉身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陌生人,倆人互相躲着不見面也就算了,自己這樣費心給他們創造機會,難道就是爲了讓他二人相對無語的麼?
韻清心如鹿撞,呆立半晌,竟始終沒有勇氣擡頭去看紫蕤的臉色。不知何故,時隔許久再次近距離看着那一襲青衫,竟隱隱有了些落荒而逃的衝動。
哥哥,你我終究是,越走越遠了。
紫蕤心下也是一陣慌亂,一陣迷茫。
眼前這個女子,真的還是他那個鬼靈精怪的小王妃嗎?
他本來以爲,所有將爲人母的女子都該像青鸞當時一樣,柔和安靜,連眼睛裡都散發出混合着溫情與驕傲的美。
可是眼前這個靠着山石怯怯地站着的女子,怎麼會是這樣的……清冷?
對,清冷。這個小丫頭,不該是一直暖暖笑着的嗎?
數月未見,她竟恍似換了個人一般,渾身上下,俱已散發出一股冷冽的孤寒之氣。整個人,竟清瘦得如同隆冬的寒梅。相形之下,高高隆起的小腹更顯得異常突兀。
日子該是差不多了吧?
渾渾噩噩之間,竟又是半年多過去了嗎?
本以爲,經過這半年多的時間,已經可以完全忘記她了。
可是今日,見了她這般形容,爲何仍是那樣心痛?
簫紫蕤,原來,你仍是沒有死心啊。
這樣想着,紫蕤不由得生起
自己的氣來,說出的話也便生硬了幾分:“沒事多在自己屋裡歇着,別還像從前一樣滿山亂跑。要做母親的人了,自己也該知道些輕重。”
該知道些輕重麼?是你自己,不願再看到我吧?韻清這樣想着,幽幽笑了起來:“我知道了。”
紫蕤遲疑一下,終是沒有再開口。韻清艱難地擡起頭,深深望了他一眼,轉過身子緩緩向着來時的方向走去,再未回頭。冷蕭蕭見狀忙慌追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攙起她的手臂。
紫蕤怔怔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竟是難掩滿心失落。
這個丫頭,何時這樣順從過?她不該嘟着嘴跟自己胡攪蠻纏嗎?她不該笑嘻嘻地衝自己扮鬼臉嗎?她不該鬧着責怪自己欺負人嗎?
她怎麼就這樣乖乖地走了呢?
爲什麼自己看着她這樣安靜地離去,竟會滿心淒涼,就像,就像眼睜睜看着她,決絕地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訣別嗎?真正意義上的訣別,不是早就已經發生了嗎?
她那個含義不明的輕笑,究竟是在笑什麼?最後那深深的一眼,她那深如潭水的眼睛裡,究竟又藏了多少說不清的幽怨?
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紫蕤自嘲的笑了起來:她便是憔悴瘦損,也不會是因爲你,何必枉自費神思量?
冷蕭蕭偷眼覷着韻清依然平靜如水的神色,終究忍不住問道:“我是不是,好心辦壞事了?”
韻清一愣,頓時停下了腳步:“你是有意帶我來這裡的?”
冷蕭蕭心虛地點了點頭。
韻清只是微微一怔,旋即便釋然地撇了撇嘴:“冷姐姐也學壞了!竟然跟我玩陰的!你自己說,我該怎麼罰你呢?”
冷蕭蕭見她又跟自己笑鬧,知道是問不出什麼了,長嘆一聲之後,只得酷酷地道:“隨便。”
韻清翻個白眼,正要說話,忽然覺得肚子隱隱痛了起來,只得住了口,皺眉忍着。誰料這次竟比平日痛得格外厲害,忍到最後,連額頭都涔涔流下汗來。
冷蕭蕭見她如此,不由得心下大驚:“是不是……日子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