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清身邊素日最得臉的,除了自幼便跟着她的彤彤,便是最伶俐乖巧的小云了。看着韻清回到宮中之後仍是悶悶不樂,小云仗着主子平日待人寬和,大着膽子上前笑道:“早上出門還是晴空萬里,怎的到了晚上卻已是陰雲密佈了呢?不知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惹我們家皇上生氣了呢?”
韻清漫不經心地擡頭打量了她兩眼,忽然展顏笑道:“好個聰明可人的丫頭!”
小云微有些錯愕,一怔之下,隨即笑嘻嘻地答道:“再聰明可人的丫頭,也有猜不中主子心事的時候,只盼着不是因爲丫頭笨手笨腳,才惹了主子生氣的便好了。”
韻清懶懶地靠坐在軟榻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遍,直到小丫頭臉上的微笑快要掛不住了,方淡淡開口問道:“笨丫頭自有笨丫頭的好。怕只怕丫頭太聰明瞭呢——你覺得,朕的三師兄,其人如何?”
冷公子?小云心中不禁打了個突,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同門之中,哪一個不是人中龍鳳?焉有奴婢這等小人物妄加評論的道理呢?”
韻清讚許地朝她微微一笑:“難怪旁人都說,你是合宮裡最伶俐的一個丫頭!隨便一個問題,你都能回答得這般滴水不漏麼?”
小云心下警鐘大響。主人這般言語,由不得她不疑心。但此時既然韻清尚未點破,她自己卻也卻也不好貿然說出口,思來想去,額頭竟不由得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月影帶人送了點心上來,見小云怯生生地在屋子中間低頭站着,不由得驚訝道:“怎麼,這個素日最伶俐的,今日也有了不是不成?”
韻清笑道:“她倒不曾犯錯,朕只是怕她太過伶俐了,將來折了福壽呢!”
小云心下忐忑,只得陪着小心道:“奴婢們哪裡會有什麼福壽可折呢?何況奴婢也不算是個伶俐的,素日便有些笨手笨腳,如今越發猜不透主子的心事了。”
韻清吃着點心,笑向月影道:“你聽聽她這話,素日朕的心事她都猜得透,還說自己不伶俐,這是準備讓我們這些迷迷糊糊最不會看人臉色的,以後都沒臉活下去麼?”
月影贊同道:“正是呢,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子,還說自己不伶俐!她若還不算伶俐,像奴婢這樣笨的,可不成了傻子了!不過,難道皇上不是正喜歡小云聰明伶俐麼?”
韻清三言兩語打發了月影,看着小云沉默半晌,終於幽幽地嘆了口氣:“師兄那邊,應該是不會再來問你什麼了。從
前的事,朕不想再問,此後,卻也不希望類似的事情再發生,希望你能明白。”
小云知道事情果如自己擔心的一樣,只得忙忙地跪下請罪。韻清笑道:“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朕只是希望你知道,你們小孩子們,外面的伶俐倒不那麼重要,關鍵是心裡要清楚,別被人三言兩語把什麼都騙了去,將來沒地方後悔,可就不好了。”
小云見不打算罰她,便放大了膽,笑道:“我們小孩子們?說得好像您自己有多老似的!”
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卻是彤彤抱着小如煙走了進來:“可不是嗎,有的人明明年紀也不大,偏偏就喜歡裝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一開口就老氣橫秋的!”
韻清見小如煙在彤彤懷裡往外掙着,吵着要她抱,只得笑着支起身子,接過那個越來越不讓人安生的小丫頭,笑道:“偏你是個嘴乖的,一句話也不肯讓人說!這大晚上的,怎麼又把她抱了過來?還是不肯睡麼?”
彤彤打發了小云出去,方笑道:“還說呢!一整天都沒見着你的影子,讓她怎麼睡?也虧得你心大,竟一點都不想她!”
韻清瞪她一眼,捏着小如煙紅紅的小臉笑道:“我本想着,既有你們一堆人圍着她,她又哪裡用得着我來想?小東西,這麼小便知道黏着人不放麼?宮裡這麼多人,你偏偏不肯讓我省心!
彤彤鄙視道:“便有一萬個人圍着她,又有哪一個能替代得了她的母親呢?連我都懂的道理,你卻不懂,還有臉裝過來人!”
韻清“嘁”了一聲,沒有答話。低頭哄了小如煙一陣子,自己倒先覺得倦意一陣陣襲來,想了一想,對彤彤道:“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照看她就行了。”
彤彤張了張嘴,終是什麼都沒有說,依言走了出去。
小東西只要呆在母親的懷裡,便會乖乖地玩得自得其樂,卻是不需要人哄的。韻清抱着她靜靜地坐着,漸漸對着榻旁的爐火出起神來。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太願意照料這個孩子了呢?
小東西剛出生的時候,皺巴巴的一團,真難看。可是自己那時偏把她當了寶貝一樣,片刻都不肯離手。後來小傢伙越長越好看,越來越好玩了,自己更是將她當了一件最珍愛的玩具,時時刻刻惦念着。
似這樣有意避着她,也不過是這一兩個月的事吧?
這些日子,不論是朝中大臣,還是宮中親近的宮人,都曾或明或暗地問過自己,小公
主的父親,究竟是誰。
很顯然,當初對彤彤說的那句“我一個人的孩子”,是打發不了這許多人的疑問的,尤其是那幫愛較真的老臣,更是大有不問到水落石出決不罷休的意思。
她的父親?呵,如果我說,她的父親此時正在戰場上和你們打得熱鬧,你們會怎樣想?
難道,我躲了這麼遠,竟還是不能躲開那個人嗎?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必然如此。只要有這個小東西在,便是一直躲不開的吧?
最可怕的是,隨着這個小東西漸漸長大,小臉不再那樣一味圓嘟嘟的,漸漸顯出的輪廓,卻分明是有着,那個人的影子。
小東西,你的孃親好歹也算是個美人,你不像我,去像那個從來不曾愛過你的爹爹做什麼呢?你以爲,你長得像他,他便會認你了麼?
小東西,我們回不去了,所以我不願在你的臉上,看到我不想看到的影子,你懂麼?
“呵呵……”韻清自嘲的笑了起來:她怎麼會懂?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罷了。何況,一個人長成什麼樣子,又豈是自己能作得了主的?
小東西,我對你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些?
韻清低頭去看小東西時,卻見那小傢伙鬆鬆地攥着小拳頭,不知何時竟已沉沉睡去。
夜已深了麼?
爐中通紅的炭火噼噼啪啪地輕響着,屋子裡被薰得暖烘烘的。不管外面冷不冷,這屋子裡先已有了冬天的味道。
突然就莫名想起了去年的這個季節。那時候,身子那樣重,連自己蹲下生爐子都做不到。每個寒冷的早晨,都是大哥或者冷蕭蕭來替自己照管爐火,如果哪一日夜裡火滅了,自己便只得抱着雙腿在被窩裡蜷到天亮。
那樣的夜晚,似乎遍山的寒氣都涌到了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裡。讓人恍惚間會覺得,自己已被凍成了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若非肚子裡的小傢伙時不時不安分地動一下,只怕連自己都根本不會相信,竟會在那樣的寒冷中,堅強地生存下來吧。
那些陳年舊事,想着已經過去了幾百年那樣久,原來,纔不過是去年的事呢。
恍若……隔世。
小東西,今後,我會盡量剋制自己,不去憎恨你這張漂亮得令人驚奇的小臉。你的今生,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就像我也不能掌控我自己的生命一樣。我唯一能向你保證的便是,你不必再像我當年一樣,忍受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