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侄是指鍾家香攤前燒的那股香?”姚世興身子一震,“賢侄也認爲那是種奇香?”
黎君點點頭,“……叔父這是香?”又問,“出自誰手?”
“老夫派人去了鍾家……”姚世興搖搖頭,“說着早上遇到觀音娘娘顯靈送了一包香料,鍾二牛那愣小子以爲是堆爛樹葉,就一股腦扔火裡燒了……”啞然失笑,“聽說那愣小子正在家裡後悔着呢……”
“……觀音顯靈?”微怔了片刻,黎君輕笑起來,“叔父沒讓人問問他,看沒看到那觀音娘娘長得樣?”
“……賢侄不信?”聽出笑裡的戲謔,姚世興擡起頭。
“……那香分明是用柏葉炮製的。”回頭讓小童取出剛在集市上收集的幾片燻黑的柏葉,“很有魏氏之風……”語氣微頓,黎君似乎陷入沉思,“竟令我不自覺地回想起了兒時的舊時光……”
“……魏大師”姚世興接過殘葉,“……會?一枚普通的柏葉能被調治出這麼神奇的味道?”
今兒沒去集市,姚世興本也不信集市上人們神乎其神的傳言,如果手裡這片燻黑的爛葉不是黎君鄭重其事地讓小童交給他,早被他撇了。
“小時候,聽家父說過,魏氏作爲一代調香宗師,對香道的領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經她的妙手,摘花捻葉皆可爲香……”黎君語氣淡然,目光卻極爲深邃。
“摘花捻葉皆可爲香……”姚世興無意識地喃喃着,順手把焦黑的殘葉放到鼻下,猛坐直身子,“來人,取香爐……”
小丫鬟捧進一頂精緻的三足青花瓷小香爐,接過半隻殘柏葉在香爐裡點燃,用團扇輕輕地煽動。
頓時,嫋嫋清香撲鼻而來。
閉目靜品了很久,姚世興驀然睜開眼,“賢侄說的不,這香氣果然有調香宗師魏氏之風……”嘆息道,“老夫很久不曾聞過這麼貼近自然的香氣了”他目光空洞,嘴裡不停地喃喃道,“剛剛就好似回到兒時,正值初春,和夥伴們在青草地上在嬉鬧追逐……難道……”毫無焦距的兩道目光驀然彙集到一處,他挺直了身子緊緊地盯着黎君,“……魏氏有傳人?”
悠然一笑,黎君沒言語。
“……來人”直愣了半晌,姚世興猛回頭喊道,“再去鍾家,一定要問出是人給他的香,那人是何模樣?”
“老爺……”管家姚富躬身上前, “奴才再三追問了,那愣小子確實不,直說是在雪地裡撿的……”
“也是……”姚世興也冷靜下來,“如果誰給的,他早上門磕頭拜謝了”
點點頭,黎君不置可否。
看着他一臉耐人尋味的神色,良久,姚世興取過桌上另一枚殘葉,扭頭遞給管家姚富,“……讓三爺親自拿這個去集上挨家挨戶地給我問”大喘了一口粗氣,“一定要查清了,這柏葉香是誰家的”
“叔父如查清了,一定要知會我一聲……”看着姚富離去的背影,黎君開口說道,“如此神人,過了實在可惜……”
“是啊……”姚世興嘆息道,“自宗師魏氏之後,調香界就人才凋零,谷琴大師號稱調香神手,也不過偶爾仿出一種半種香罷了,沒多少實用價值……如今,許多緊俏香料早已面臨枯竭,十年內如果再不能出一個魏氏,出一個能創香、仿香的妙手,我大周的調香業怕是也要凋零了……”
所謂“仿香”就是將多種香料按適宜的配比調出另一種香料的味道。姚世興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大周能出現一個仿香專家,用一些價格低廉、來源豐富的香料仿製出另一些資源瀕臨枯竭的香料,那麼大周的調香業纔能有繼續發展的機會。
身爲香料界的知名人士,就姚世興所知,目前就有一百多種香料瀕臨枯竭,如果不能及時仿出他們的味道,及時找出替代品,或者乾脆推陳出新創出新方,那麼,等這些香料徹底枯竭,那些以這些香料爲主料的配方便也沒用了,這樣淘汰廢掉了一大批調香秘方,卻又不能推陳出新,大周的調香業自然也就凋零了……
很贊成姚世興的觀點,黎君無語地點點頭,暗道,“……這個人,怕是已經出現了,只是……” 黎君擡眼望着窗外迷茫的大雪,“……她躲在哪裡?”
如沉重的話題般,空氣沉悶的讓人透不過期來,廳裡落針可聞。
“……賢侄打算在朔陽盤亙幾日?”良久,姚世興打破沉默。
“就要過年了,我打算明日就走……”
姚世興一怔,隨即搖搖頭,“即便一早就動身,賢侄怕是也趕不上過年了,不如就在老夫這兒過了年
再……”
能這樣最好,讓姚謹多些機會和他相處,姚世興殷殷地看着黎君。
“……我的寶馬日行千里,快馬加鞭,或許能趕上。”黎君搖搖頭,“家父正等着我過年呢,對了……”想起,他突然問,“我的一箇舊友要來朔陽開香坊,她可有找過叔父?”
“……舊友?”姚世興凝眉沉思,“他叫名字?”
“姓白,單字一秋,嗯……”沉吟片刻,“是一個纖細……清……黑的小姑娘……”
“……黑瘦的小姑娘?”姚世興一愣神,上下打量着黎君,他對女色從不假辭色,會有這麼一個聽起來就很醜的?沉思良久,搖搖頭,“……老夫不記得府上來過這麼一個人,如果是賢侄的舊友光臨,老夫一定會待若上賓。”
“叔父再問問門房,會不會……”黎君聲音戛然而止。
大戶人家的門房一向眼高於頂,會不會是她來了,被門房拒之門外?
“這……”
就算容貌再醜,能被黎君視爲的人,也一定是個氣度不凡的,他的門房會走了眼?
更何況,來人只要一提是黎家的,哪怕手中沒有任何憑據,門房也是不敢怠慢的,這是他姚家門上的一條鐵律聽了這話,姚世興神色微變,片刻,扭了頭吩咐人去門房看看。
不一會兒,小廝進來回,“……所有的門房都問了,沒見過這麼一個人來……”
她果然沒來
聽了這話,黎君心中憑空生出一股淡淡的失落,雖然贈了玉佩,但隱隱地,他總感覺以她的孤高,絕不會求助到姚記門下,所以他一到朔陽就直接去了集市,是想能和她在集市上不期而遇吧,黎君失笑地搖搖頭,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奇遇?
不知是她那已臻極境的杳杳琴聲,還是那財上平如水的氣魄,抑或是她那雙空靈的似乎總隱藏着一股神秘而孤寂的大眼,激發了他一求真相的渴望,總之,聽外總管黎番說要來朔陽進貨,他想都沒想便跟了來,儘管年關將至,很可能趕不過年。
他只想看看,她在朔陽過的好不好。
“……賢侄既說她來朔陽開香坊,可知那香坊的名字?”沉吟片刻,姚世興開口問道。
“白記香坊,嗯……”黎君精神一震,“應該是八、九月份的事兒……”
“……朔陽只有一個白記,在西城口,是個老字號了,生意旺着呢。”出乎意料,姚世興搖搖頭,“最近也沒聽說要盤兌出去了啊?”
“她姓白,說是要開個白記香坊……”也覺得唐突了,黎君啞然失笑,“朔陽已有了一個白記,她改用別的名字也難說……” 又擡起頭,“……叔父可否,八九月之間,可有個外鄉人來盤兌香坊?”
來朔陽盤兌香坊的外鄉人多了去了,找一個黑瘦的小姑娘,不亞於大海撈針
“規模大的絕對沒有,至於那些小門小戶的盤兌……” 他搖搖頭,“朔陽城裡幾乎每天都有發生……”瞧見黎君臉色黯淡下來,又道,“賢侄想,老夫這就派人去香行會問問,朔陽所有店鋪的盤兌在香行會都有底案。”
懷揣百萬,以她那大氣的性子,要盤,一定會盤一個大香坊,那些小作坊,還入不了她的眼,在香料界,姚世興就是朔陽一帶的龍頭老大,又是香行會的副會長,這樣大宗的盤兌,絕不會越過了他去,或許,她壓根就沒來朔陽。
她騙了他
念頭閃過,黎君一陣心冷,心裡覺得已沒必要讓姚世興去香行會查詢,嘴上卻脫口而出,“……就勞叔父費心了?”
能讓黎君稱做,又這樣掛在心上的人,一定不是凡人
原本只是句客氣話,不想,黎君竟上了心,姚世興一震,他深深地看了黎君半天,開口說道,“……好,賢侄別急,老夫這就遣人去查詢……”
立在院子中,凝眉望着紛紛揚揚的大雪,姚世興自言自語,“……一個黑瘦的小姑娘?她,到底是個樣的人?”
……
只晴了一,一過晌午,紛紛揚揚的大雪便又扯棉絮似的地落了下來,半個天空都陰沉沉的,李老漢一邊用鵝毛撣子掃着香料邊上的雪,一邊看着集市上稀稀疏疏客商,嘟囔道,“……這麼大的雪,誰還來趕集啊,鬧不好這陳貨又得壓到明年嘍……”
“爹……”鎖子小臉凍的紅撲撲地,睜着滴溜溜的小眼睛豔羨地看着零零星星地已經開始收攤的賣家,“都有人收了,我們也收吧……”中午只在火上烤了一個餅子吃,他很想念娘做的熱乎乎的玉米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