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嫵都長這麼大了!”
小娘子白白嫩嫩的一張臉,哭得團皺在一起,像個瓷娃娃又像只嗚咽嗚咽的小貓。
方祈哈哈大笑起來,轉過身去揚聲高喚道:“景哥兒!景哥兒!快給老子過來!你妹子在這兒呢!”
行昭被方祈一把撈起來,靠在方祈身上,一聽其後語,本就聲量大,震得行昭愣了三秒,半晌才反應了過來,手背三下兩下地將一張臉擦乾淨,趴在方祈的肩膀上急忙往後探。
這樣瞧起來不僅像只小奶貓,更像只偷食的松鼠。
方祈笑得更開懷了,蒲扇樣的巴掌沒敢去碰小娘子,將頭偏得遠遠的,不叫自個兒雜草叢生的鬍鬚扎着行昭,刻意低了聲調:“那小子動作慢,總算是對得住你娘了,把她兒子安安穩穩地給帶回了京...”
方祈話音未落,行昭扭身張着嘴想說什麼,卻被一聲帶了熱切與歡喜的,少年郎沙沙的聲音打斷了。
“阿嫵!”
是哥哥的聲音,行昭扭頭一看,一個穿着青布短打,身體壯實,肩膀寬寬,瘦瘦黑黑的少年手上拿着一把刀急慌慌地興沖沖地往這頭跑。
真正來到這一天,喜悅與酸澀相攜而來,涌在心上,像有一把在心間剔絞。
這是她真正的親人們!
母親啊,你若能緩一緩,再緩一緩,不要走得那樣的急,你會看到你有着一個多麼丰神俊朗的兒子...
他和他的父親截然不同,涇渭分明。
行昭手揪着方祈的衣角,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順着臉往下流,嘴脣動了動。想說話卻開不出腔來,索性將頭埋在方祈的頸間哭得一悶一悶的,胸口噴涌而來的情緒有苦盡甘來的喜悅,有失而復得的慶幸,有陰差陽錯的悲慟與後悔,有辜負期望的愧疚,還有功敗垂成的委屈。
哥哥啊,我們的母親沒有了,再也回不來了...
話在嘴邊,理智告訴她身處何地身陷何時。費九牛二虎之力將話生吞硬嚥下去。
行景幾步跑了過來,眼神尖先見到了扶在門框邊兒上的方皇后,卻還是先拿手揉了揉幼妹的腦袋。一把將刀扛在肩上,笑嘻嘻地直說:“這是怎麼了!連哥哥的面都不想見?是嫌我鬍子拉碴不好看了?仔細我回去給母親告狀!”
幾句話惹得行昭哭得更兇了,行景哈哈笑起來,九死一生,他不信舅舅是個吃裡扒外的人。揹着行囊就去找,如今找着了,還凱旋而歸了,看他不狠狠地扇那起子傳謠的小人幾個巴掌!
又幾個跨步上去,一撩袍跪在地上,給方皇后行了個叩拜大禮。
方皇后眼眶發熱。將行景扶了起來,淚中含笑地卻望着方祈:“...方將軍還是這幅樣子。”
方皇后手在抖,面容剋制。語氣裡溢出來的狂喜和放鬆卻清晰可聞。
饒是方皇后這樣的人如今也被方祈和景哥兒平安生還擾亂了思維,又哭又笑地立在門口。
“還好禮成了,舅舅也不算驚擾了喜堂...”
行昭抽抽搭搭地伏在方祈肩頭,輕聲說了這句話。
方皇后如夢初醒,方祈和行景如今並不知道方家的恩恩怨怨!
還好禮成了!還好塵埃落定了!
方皇后腦袋轉得飛快。心裡漸有了譜兒,鎮定地轉身揚聲囑咐道:“將才禮成了。新娘子也入洞房坐屋了,請夫人奶奶們去裡頭熱鬧熱鬧。陪着新娘子說說話兒!諸位大人們都請坐下吧!司膳房裡特意備了五十年的老沉香酒釀,推杯交盞的,大家都用得盡興些吧!”
一錘定音。
沒提那支箭的事兒,也沒提方祈來尋釁。
原先驚慌失措的女眷們見是方祈方將軍回來了,慌張的有,被驚得立在原地的有,還有些欣喜得想尖聲叫出來——閔夫人滿臉是淚地癱在黎夫人的身上,邊哭邊攬着閔寄柔急匆匆地衝過來,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蔣明英眼明手快一把將其扶起。
“敢問方將軍,信中侯可還活着...”
撕心裂肺地,帶着些壓抑與期望的女人的問詢。
“信中侯還在轎子裡頭!”行景能夠理解閔夫人的情緒,連忙回道,“伯母不要掛心,閔大人除了受了些皮肉傷,其他都還好...”
閔夫人喜極而泣,顧不得行儀了,抱着眼眶紅紅的閔寄柔哭得肝腸寸斷。
原以爲失蹤投敵的戍邊大將陡然迴歸,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兒,方祈可以隨性而爲先來射一箭報個仇,方皇后卻不能不打起精神來籌謀規劃,大家夥兒的有冤報怨,有仇報仇。
而應邑長公主府決計不是個清淨的好地方。
“起駕!回宮!”方皇后當機立斷,轉頭看了看仍舊縮在爹孃身後的馮安東,鄙夷頓起,冷了語調:“馮大人預備蹲在椅子後頭多久?今兒個是你大喜日子,馮大人莫不是還指望着本宮替你去招呼男賓!”
馮安東身形一縮,他現在手抖得不行,當初在殿上死諫的是他,如今被方祈鬧上家門口來的也是他!
“方將軍兵敗而歸,恬不知恥,一攪微臣娶親喜事,二射微臣祖先牌位。皇后娘娘向來以公正端肅持宮秉正,如今是孃家胞兄犯了事兒,您就含糊其辭,草草了事,您不怕寒了大周滿堂文臣的心嗎!”
馮安東左思右想,決意先下手爲強,左右都是走魏徵諍臣的路子了,還不如現在將姿態拔高點,往後就算東窗事發也能推說毫不知情!
行昭目瞪口呆,從方祈的懷裡刷地一下立了起來,馮安東的詭異思緒將她的離愁別緒都吹散了些許。
方祈的來勢洶洶,大家有目共睹的,馮安東在這節骨眼上還能做出一副魏晉名士的風範來拿出噱頭好成全名聲嗎?他不怕方祈火氣一上來,當場就把他像拎小雞仔一樣拎出來扔了嗎!
“老子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和你個娘們爭,你可別給臉不要臉啊。”方祈嘿嘿笑起來,滿臉的絡腮鬍子一翹一翹地:“剛纔有隻不長眼的蒼蠅飛進你喜堂裡頭了,老子是爲你好,一支箭把它給射死了。你看你頭髮光光滑滑的,不曉得抹了好多髮油,過會兒那蒼蠅就得圍着你頭髮飛。蒼蠅可不只是圍着狗屎味兒去,它可機靈着呢,哪兒有臭味兒往哪兒飛。嘿,你個小娘們,就是見識短...”
鬨堂大笑。
行昭捂着嘴笑起來,方祈混跡軍營好多,外粗內細,曉得現在不是說那起子謠言的時候,也曉得拿狹促話岔過去了。
馮安東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和身上穿着的大紅吉服交相輝映,不說五彩斑斕,也是相得益彰。
方皇后一笑,瞥了眼馮安東,沒再理會他,雲袖一揮,率先走在前頭出了門子。
外命婦們簇擁上來去送,平陽王妃先去照料應邑,行景帶着閔夫人去瞧信中侯,小郎君處事變得十分穩妥了,先溫聲安撫,“...要先去面聖,見過聖上,侯爺估摸着才能回去。閔大人不是什麼大傷,伯母且放寬心...”
閔夫人含着淚點頭,望着行景削瘦黝黑的面龐,欲言又止,看了看前頭扶着蔣明英舉止如儀上馬車的方皇后,到底輕聲說了一句:“伯母放心你照料着侯爺...倒是你,無論有什麼事兒都穩住了,姨母和你舅舅是不會害你的...”
行景聽得迷迷糊糊的,點點頭,便翻身上馬,立在高處看陽光直射下的定京城,頓感年少英雄激盪情長。
方皇后與行昭坐在一處,紅眼對紅眼久久沒說話,兩廂對望,嘴角卻都自有主張地往上揚,守得雲開見月明,見到親人還活着的喜悅,不再孤軍奮戰的放鬆,謠言不攻自破的釋然,讓這兩個日益承受着壓力與悲慟的女人想放聲大笑了。
“舅舅與哥哥還不知道...”行昭艱難出言,率先打破沉默,面對現實,沒講後話說出來,方皇后卻都懂了。
這個端麗自持的婦人垂下眼瞼,半晌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險些又將行昭的眼淚給招出來了。
行昭將手放在膝上,將頭側過去,風將簾幕吹起,行昭的眼神正好落在背挺得筆直,春風得意的哥哥身上,心頭五味雜陳。
“一樁一樁的解決吧。”方皇后緩聲低吟,“你舅舅一回來就敢去找馮安東麻煩,至少意味着他手裡攥着能讓皇帝滿意的東西,纔會無所顧忌地想要出一口惡氣。皇帝年前換下西北提督與守備,樑家是從龍之臣,一向得青睞恩寵,而現在的顧守備卻是顧太后的外族子侄。既然咱們無論怎麼做都是惹眼,還不如做得再張狂些,叫天下人都知道。”
方皇后說得隱晦,卻讓行昭陷入了沉凝。
一路再無話,馬車“咕嚕嚕”地駛進皇城,鳳攆是可以從正門入宮的,去時是一架華蓋馬車,回來卻多了幾十匹馬和幾百個人,應邑長公主的事兒就算傳得再快,也不可能現在就飛進了宮裡。
守門的侍衛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架青色繡鸞鳳紋的馬車,再表情僵硬地移向那羣跟着的,凶神惡煞的,污頭垢面的幾百個壯漢,顯得既惆悵又驚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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