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從來不會因爲一個人的缺席而變得乏善可陳,行昭纏綿病榻數日,除卻鳳儀殿忙翻了天,六宮之中照樣如往常一般,平靜無波。
或者說是,平靜的海面下藏着波濤洶涌的暗潮。
淑妃親自過來瞧自家準兒媳婦兒,一掀珠簾,卻見行昭手上拿了卷書,眼神卻瞅着窗櫺外,淑妃順着行昭的視線望過去,正好看見屋檐下有黑白分明的燕子進進出出地飛個不停,有雛燕在巢裡唧唧喳喳地仰着小腦袋叫喚。
分明是盛夏的模樣,偏偏顯出了幾分生意盎然的初春意味。
淑妃笑一笑,顯得溫柔極了:“燕子築巢的人家都是福氣重,心地善的好人家。春來冬去,南來北往,明年鐵定還到阿嫵這兒來。”
音線清新得像山間被風吹亂的葉子。
行昭半臥在牀上,身後墊着寶相花軟緞墊子,聽淑妃開口,這纔回過神來,連忙撐起身子要起來,卻被淑妃攔下。
“身子不舒坦,在乎這些虛禮做什麼?快躺下來!”
淑妃大概就是時人眼中出挑的名門淑女,個性和軟溫柔內斂,知書達理卻從不問東問西,唯一的缺點或許就是沒太大主見。
嗯...這也不算缺點。
女子無才便是德,聽男人們的更是德中之德。
那母親呢?
母親什麼都聽從賀琰,賀琰偏寵萬姨娘,母親連重話也不太敢在萬姨娘跟前說。最後落得個什麼下場!
行昭胸口悶得像是天壓了下來。
失望不可怕。可當曾經有過希望。最後得到的失望就會變成絕望...她明明將母親挽救過來了的,不是毒發身亡,也不是餘毒未清,只能歸結於她與她的母親都沒有別人玩得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終究是個死。
算計一次不放心,還能有個第二次,招招逼人。環環相扣,不讓母親死都不放心。
應邑是將她一輩子的心智都用在了逼殺母親這一件事情了吧?
淑妃轉身接過蓮玉手上的藥碗,轉頭回來變看見小娘子又在發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好好一個小姑娘陡然變得心事重重又憔悴。
心頭嘆口氣兒,家事是最難斷的,長輩的名頭亞在那兒,任她做了什麼事兒,小輩們都得只好受着。否則就是不孝。
賀家那樁事,她是不怎麼清楚的。篤定老六知道,便去問老六,哪曉得老六也是個護媳婦兒的,吭吭哧哧地一個字兒也沒說...
老六不說,其實猜也能猜得着,世家豪門恩怨無非幾樣,權財相爭,臨安侯夫人方氏在方祈生死未卜的時候突然暴斃而亡,任誰也會說一句賀家吃相太難看。
可過去了的,再想起來,憋着難受的也只有自己個兒,旁人腌臢事兒都做出來了,您還指望着他能難受難受?怕是門兒都沒有。
“小娘子病一場也好,發熱是長高,可也得每天好好喝藥才能漸好起來...”淑妃又拿了個軟墊給行昭墊高點兒,舀勺藥吹一吹再送到行昭口邊,“再不好起來,揚名伯就得回福建去了,再見到的時候,怕就得等到明年開春了吧?雖說外放官兒是三年敘職一次,可小郎君成親娶媳婦兒總還是得開個恩吧?”
淑妃說着便笑起來,眉眼溫和極了。
淑妃是想告訴她,日子在慢慢變好吧?
賀太夫人從鳳儀殿出去的第二天便讓派人去和羅家通氣兒了,緊接着就是提親納吉,行景守孝守三年,如今已是十八了,羅家大姑娘也是十五了,兩邊兒都脫不起,早定早好,婚期定在明年開春三月份,一時間賀家與羅家結親的消息傳遍了定京城,沸沸揚揚的,說什麼的都有。
別人是看熱鬧,憂心着掛心着的自然是實實在在的高興。
行昭擡了擡頭,看着淑妃的模樣,很安靜平淡的樣子,鼻頭陡然一酸。
是方皇后特意請淑妃來勸慰她的吧?
畢竟方皇后與邢氏都不是習慣溫聲勸慰的人。
當另一個秘密被揭開,她撐了這麼幾年,硬撐着與方皇后相互鼓氣地活着,卻陡然告訴她,她曾經是有過希望的...
可這個希望也被人棋高一着地徹底戳滅了。
“啪”地一下,全破了。
就像拿皁水吹出幾個泡泡來,還沒來得及飛起來,便被針唰地一下刺破。
蓮玉這樣勸慰過她,“...太夫人處事重結果,輕過程,爲了達到讓大郎君回老宅的目的,隨口編一個驚天的秘密出來也未可知。太夫人既說不出來證據,也不能說明白那幕後黑手究竟是誰,老大夫也過世了,口說無憑的,您又何必暗自攢着一口氣兒,反倒把自個兒身子給傷了,得不償失。”
聽聽,得不償失四個字兒都說出來了。
行昭心裡卻很清楚,得失之間,什麼最重。
賀太夫人終於說出這件事情,以取得了更大的利益,這樁生意沒虧,賀太夫人十拿九穩這件事情,那至少證明這不是空穴來風。
“哥哥後日回福建,阿嫵病再重,也要去送上一送的。”
行昭一笑,臉上總算是生動了起來。
淑妃摸了摸行昭的額頭,動作十分輕緩,一滴沒漏地將藥喂完又揀了幾顆梅子餵給行昭吃,陪着說了會兒話。
行昭正發着熱,沒精神頭說話,一個晌午大都是淑妃在說,行昭靠在牀沿上靜靜地聽。
這樣的婆母真是打着燈籠都難找,上天是把她兩世和她母親的運氣都拖到這個時候再饋還給她嗎?
淑妃走的時候天已經晚下來了,淑妃一走,方太醫先過來,方皇后跟着過來,一聽熱退了什麼心都放下了,讓人了繳行昭的書,只說了這樣一句話,“老老實實待嫁,什麼事兒都讓我來查,太夫人說的是真是假都還不知道,自個兒先暈倒在鳳儀殿的磚面兒上了,出息呢?被狗吃了?鳳儀殿的地是那麼好躺的嗎?真不是姨母唸叨你,你說說你就這麼針尖大點兒的出息,被人氣得能立馬倒地,你是屬狗的,不是屬羊的!被人咬了,就咬回去!不丟人!”
瞅瞅,這纔不放心得請淑妃過來安撫她,將好點兒這就訓上了。
明明在心疼,偏偏還要挑刺兒...
行昭躺在牀上看方皇后,手伸出被子,稍稍一擡高便夠到了方皇后的手,輕輕一握。
方皇后話一頓,心便頓時軟得像蒸爛了的茄子似的,若阿嫵沒定老六,她巴不得將自家女兒抱在懷裡頭疼着愛着,哪裡會厲聲訓斥一句話?她方禮養大的女兒,就算跋扈些也是該的。
可好死不死,定了老六,明明是一朵玉蘭花兒,偏偏要讓她長成牡丹...
方皇后回握了握行昭,又吩咐黃媽媽幾聲,在瑰意閣四處走了走,放下了心這纔回正殿去,臨走時候特意吩咐其婉,“發了熱得通風,屋子裡不敢擱冰塊,就將院子裡的東南角打開。”
行昭迷迷糊糊地睡,夢裡頭什麼都有,偏偏卻什麼也抓不住,睡到一半渾身發汗,腦門上褻衣裡都溼透了,便搖鈴說口渴了,蓮玉起來倒了盞溫水,行昭捧着水杯模模糊糊隔着桃花紙糊成的窗戶看見有光亮,又怕是自個兒被燒糊塗了,皺着眉頭問蓮玉,“那外面是有光吧?今兒個當值的誰?怎的還沒睡?”
蓮玉擡頭睃了眼,埋頭低聲,“是六皇子...皇后娘娘不是叮囑說今兒個東南角的小門甭關嗎?六皇子將才就爬進來了...”
爬進來?!
行昭發了通汗,好像把蒙在腦子裡的那層讓人迷糊癱軟的水汽都發了出來,渾身上下沒氣力,但是腦子裡很清楚。
清楚的腦子現在正在想着一樁事兒——丰神清朗的端王殿下鑽過一尺高的小門,從草裡泥裡打了個滾兒,再撒個歡兒...
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行昭撩開被子想下牀,卻發現使不上勁兒,再看看這幅打扮實在沒臉見人,便問蓮玉,“誰在花間?他來做什麼。”
“來看看您就走...昨兒個是從西角的角門鑽進來的,估摸着是遭皇后娘娘發現了,今兒個特意留了個大點兒的角門...”
蓮玉回得也很窘迫。
一個一尺高,一個一尺一高,是好到哪兒去了啊?
方皇后不過是給六皇子表示——你鑽地洞的事兒,本宮已經知道了,謹此一次,下不再犯。
哪曉得六皇子那個二愣子,反倒順杆爬,今兒個倒從新開的角門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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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皇后的臉會被氣青吧...
蓮玉接着後話:“好在六皇子還知道分寸,明白姑娘家的閨房不好闖,沒硬要進來瞧您。只是問問其婉您好點兒了沒,再喝盞茶坐一坐,又鑽地洞走了...”
還敢喝茶!
行昭哭笑不得。
上輩子怎麼就沒看出來六皇子膽子這麼大?
“您今兒個要見見他嗎?”
行昭搖頭,想了想隨即點點頭,“我這個樣子怎麼出去?你出去讓他去着手去查那個過世的老大夫生前和誰都有過接觸?”
蓮玉應聲出去,沒到半刻便進來回話,“六皇子這兩日已經讓人着手去查了,死人口不能言,不太好查舊時舊事。他說,與其費精力去查那個老大夫,還不如把眼睛放在臨安侯府裡,內奸外賊,有賊心有賊膽的肯定是浮在水面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