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院判一腔氣定神閒,小老頭笑眯眯地說完去瞧方皇后,不瞧不要緊,一瞧嚇一跳,小老頭趕忙神色一凜,扯起藥箱子就扯個虎皮當大旗,“...微臣去外廂給王妃開一張安神靜氣的藥方單子去....”
蔣明英最先反應過來,招呼蓮玉趕緊跟上,接着言笑晏晏地去送。
小老頭逃得飛快,像颳起了一陣風似的。
行昭愣在原處有些呆,真的是有些呆愣愣的,跟個二傻子似的。
她可不是正正經經的十六七的新嫁娘,張院判那一番話說得十分隱晦,可她前世就嫁過人生過孩子的,哪裡可能聽不懂!
整個胸腔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涌入,瞬間就被填得滿滿的。
明明是坐着,腳下卻在發軟,像陷在軟綿綿的暖洋洋的雲裡,又像站在冰封的河面之上。
鳳儀殿靜悄悄的,連盛夏的風、晌午的光和門框下偷偷露出的那道縫兒都靜悄悄的,偌大一個大堂沒有一個人說話,行昭手腕上還蓋着那張小絲巾,窗櫺大大打開,風一吹,小絲巾就被輕風一揚,小小地捲起了一個角。
腕間瞬時就有了種輕滑的癢癢酥酥的觸感。
好快啊。
去年過完正月就嫁的人,今年盛夏就...
其實也不算快了,時人重子嗣香火,恨不得成親之後三年抱兩,只是在皇家這幾個小輩媳婦兒子嗣上都不太爭氣的情形下,行昭算是一枝獨秀。一馬當先。一鳴驚人。一枝紅杏出...
呸呸呸!
行昭靜坐片刻,發了很久的呆。
她發了多久的呆,方皇后就忍了多長時間的氣。
門被小小推開,光與熱從外傾瀉而入,是蔣明英送完張院判回來了。
“...張院判個性向來穩重,問了問蓮玉,王妃月事的情況,說是六月份沒至。七月份已經是遲了快十來天了...”蔣明英笑吟吟地一五一十回稟,“饒是到了這個地步,張院判的話兒都還沒說實,只說日子還淺,頂多才上身兩個月,凡事穩中求穩,等過幾天他再去端王府請把脈,纔好塵埃落定下來。”
話頭一頓,蔣明英隨即喜上眉梢:“可張院判偷偷摸摸告訴我,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
行昭月事一向很準。就這兩個月沒準時來,她其實是有些掛心的。
可再一想。這麼各方勢力都浮出水面的節骨眼上,人啊,心力交瘁起來。生理心理難免會有變化,便沒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更重要的是,她實在是不相信...就這麼一年多的功夫...老六就輕而易舉地正中靶心了啊!?
看看行景是不是猛男?再看看桓哥兒身子骨健壯不?最後看看正當年紀的二皇子!
羅氏如今還沒甚消息,歡宜產下阿謹之後也再無動靜了,豫王府一攤子爛事兒扯不清楚...
她氣運從上一世就不太好,這一世便盡力做到腳踏實地,哪曾料到氣運當真“當”地一聲,一下子就砸到她頭上了。
阿彌陀佛,既有運氣,當然,也得感念感念孩兒他爹的努力和功勞。
大殿之內還是靜悄悄的,可明裡暗裡,氣氛卻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
有嗣,往小裡說意味着添丁進口,往大了說,便是宗族傳承,保證了血脈經營。
女人最大的功勞就是爲夫家產下身強力壯的子嗣。
行昭不由自主地手輕擱在小腹上,擡了擡頭,這才發現蓮玉和蔣明英兩個人眼圈都有些發紅,再望向方皇后,方皇后不像是極歡喜的模樣,眉眼板正得很。
“姨母...”
行昭喚得很輕柔還帶了點兒委屈。
方皇后回過神來,嘆了嘆,萬般怪責的話含在口裡,自家外甥女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如今又金貴得很,她捨不得也不好意思說,對那沒輕沒重的六皇子便累了一股子氣堵在胸口,到底還是悶聲埋怨:“...原本讓你們及笄之後再行周公之禮,也有等你身子骨長開之後纔好生兒育女的意思在。女兒家不好避開,男兒郎總要擔起責任來吧,老六倒好,什麼也不做...”
強詞奪理着,終究是奪不下去了。
誰家的姑娘誰家心疼,婆家只會恨兒媳婦沒更早生孩子!
十六七生孩子其實說早也不算太早,十三四嫁人之後立馬有了身子的比比皆是,可生孩子是過鬼門關,身子骨長好些再長大些,總比貿貿然懷上好闖過去一點兒吧?
人吧,都是有立場的。方皇后私心裡也想看見行昭產下嫡長子,可前提是行昭的安危必須要先得到保障。
既然木已成舟,就得竭盡所能地把這條船好好劃下去!方皇后一向不喜歡鑽牛角尖,罵了六皇子兩聲“不懂心疼人!”、“自私自利”之後,情緒趕緊平復,很是沉着地着手安排下去,先讓林公公去戶部候着,“人多眼雜先甭明說,只讓老六下了衙來鳳儀殿接自個兒媳婦兒。”又給蓮玉交待,“...府裡不許種花種草,香料水粉胭脂一概不許你家王妃用,怎麼舒暢怎麼來,若有像那個嚴氏一樣想要掀天兒的奴才,如今也不是顧忌的時候,亂棍打殺了就是。你得立起威來!”
說着說着,轉身忙忙叨叨地吩咐蔣明英:“去六司尋摸個經事兒的婆子來!”蔣明英這還沒走出殿外,就聽見方皇后揚聲將她喚回來,“哎呀呀,先甭慌!前三月不吱聲兒,先把事情掩下來!”...“凡事聽黃媽媽的先,警惕,一定要警惕!”
說實話,行昭也摸不清楚方皇后說到最後,這是在囑咐誰了。
行昭這麼一天過得忙忙碌碌的,從一大早上聽到戰事吃緊,再到中午六皇子出言解惑,再到下午,竟然被診出來有喜了!
短短一天,一波三折,喜憂摻雜,再加上一身懶懶的,行昭吃過幾口面又喝了湯就爬到內廂的暖榻上睡晌午了,頭一挨着枕頭,眼一闔,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外頭有人悄聲說話。
“景哥兒那頭,無論前方戰事如何,都先別給阿嫵說。你自己心裡有個數就成了,女人家有了喜,通常喜怒無常的,也勞煩你擔待着些。”
“揚名伯這一役,或明或暗全都算計到了,雖爲避嫌未與定京互通信件,可這次動作倒是做得很有靈犀...這節骨眼上阿嫵辛苦,慎自當殫精竭慮也要護她母子周全,大風浪都經歷過來了,小小脾氣又有何懼?”
“淑妃那頭已經派人去說了,淑妃想趕過來瞧,被我給攔了。阿嫵這一胎先別慌張揚,舊俗是要過了三個月纔敢放出風聲來——這也是有道理的。年前老二那處失了皇嗣,若如今端王府反而有了喜,兩邊時間接得巧,就怕有人會做困獸之鬥。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有所忌憚,旁人或許就要賭上全部身家,放手一搏。”
“黔驢技窮,圖窮匕見,最後一擊,才顯真章。”
行昭半眯了眼睛,迷迷瞪瞪地聽。
還沒睡清醒的腦子裡只有一個信念,無論她是身懷六甲,還是年老發福,她都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個男人是她的,什麼狐狸精妖怪都別想搶。妾室她容不下,通房她也容不下,美貌丫鬟、妖嬈戲子、清秀小廝,全都滾開些。
迷迷瞪瞪地聽,迷迷瞪瞪地下狠心想着,想着想着眼睛又闔上了。
等行昭完全清醒過來時,天兒快黑下去了,一睜眼,六皇子正坐在暖榻旁的杌凳上正拙手拙腳地削蘋果,神情很認真,像是在描金繪銀。
蘋果皮兒順着刀尖一溜兒掉下來。
聰明的人學什麼都學得很快,王孫公子削了兩下就熟悉了,削了一個坑坑窪窪的蘋果出來放在瓷碗裡,再削下一個時就熟練了很多。
好歹一個光滑的蘋果出來了,劃成小塊兒小塊兒的,再插上小銀叉子。
六皇子手虛扶在行昭腰間,附耳輕喚:“阿嫵...”
行昭睫毛不由自主地輕顫了顫,六皇子便朗聲笑起來,邊將瓷碗端到行昭跟前,邊繼續喚,“快起來,咱們回家裝睡去。”
回家啊。
行昭靠在軟墊上,陡然很想哭出聲,家啊家,她原來的家是在九井衚衕裡,後來搬到了宮中,再後來便是八寶衚衕的端王府。
那是他們的家,他,她,還有一個小小的,還不知是他還是她的家。
行昭睜開眼,就着銀叉子吃了塊兒蘋果。
蘋果脆脆的甜甜的。
六皇子目光灼熱,手想從腰間順到肚子上來,可笨手笨腳地又怕碰壞了,隔着衣裳虛懸在行昭小腹之上,聲音壓得低極了,像找到了一匹尚未開封的寶藏,帶着無限隱秘的喜悅,小聲說:“阿嫵,我們要有孩子了。”
“嗯。”
行昭也低聲笑道,“張院判說有九成九的把握,萬一呢?”
六皇子挺了挺胸,十分得意:“嘣!別忘了我叫慎,慎之又慎,只有正中靶心的,你瞅瞅我哪件事兒脫過靶子?”
嘖嘖嘖,男人得意喲,得意得像只鬥勝了的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