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銘如果擔心司徒蓁生氣,那他就錯了。
司徒蓁覺得心裡很輕鬆。下午的院中相會,不但跟程師傅把話說清楚了,而且,他最後看自己的眼光……很有好感似的。司徒蓁不由得小得意一把,以前就想知道他看見自己會是什麼反應,兜兜轉轉一圈,到底還是看到預期效果了!再次印證了,太師府的小姐,不是徒有虛名的!
哈哈!我已經跟他說了各奔前程了,我再不會因爲不夠矜持而被他輕視了。看上去那麼難以接近的程師傅,也在我面前承認他不再冷傲了。這是司徒蓁的第二個小得意。雖然轉了一圈又回到什麼都沒有着落的起點,那也比一直沉悶乏味地待在家裡好玩,總算是有過一段小插曲。
難熬的是程銘。本意是要道個歉之後就相安無事,結果被弄得滿腹心事,怎麼也甩不掉六小姐留在他腦海裡的影子。
罪臣之子,活得寂寥失意,如果不是今天在六小姐身邊體會到那一陣奇妙的快樂,他真的害怕父親的大仇未報,他自己就先成爲行屍走肉了。
可是他怎麼敢再去靠近她?他不但不能承諾給她一個光明的前途,而且,他準備做的事,一旦失手,他決無生還的可能。如果得手,他便會打亂她家的生活,成爲她家的仇人。
因爲,程銘計劃要做的事,是行刺當今陛下柯振龍。他廢了那麼大的勁,好容易潛伏到了司徒慎之身邊,沒想到被一個突然出現的六小姐打亂了方寸。
現在,必須要離她遠遠的,絕不能再惹事了。再有一點懈怠和分心,自己就會對復仇大計望而卻步,淪爲一個苟且偷生的懦夫。
結果,程銘道歉之後,他與六小姐之間就相安無事,再無關聯了。程銘不再提六小姐,六小姐也沒有再問到程師傅。馬常勝覺得遺憾,看來程銘的美男計沒有奏效啊。阿本很快便把程銘放到腦後去了,反正六小姐不愁嫁,等新目標出現了他再操心不遲。
也許是程銘的煎熬打動了老天,半個月以後,他終於得到了一個動手的機會。這天散朝之後,柯振龍留下司徒慎之,然後君臣二人一起去中興宮議事。他們從正殿出來,司徒慎之跟在柯振龍的側後面,前後各有四個宮廷侍衛,外加兩名太監隨行。等在正殿外面的程銘,馬常勝,阿山和阿本見陛下與太師一起出來,都跪地行禮:“陛下萬歲萬萬歲!”
柯振龍答了一聲“平身”,並沒有注意看他們,徑直往內宮方向走,司徒慎之趕緊跟上。
按規矩臣下的隨員是不能跟到內宮的,所以當程銘在起身的瞬間突然向前大跨兩步時,跟他跪在一起的三個人都大吃一驚。阿本以爲程銘忘了規矩,驚叫一聲“程師傅”,可是說時遲那時快,程銘已經拔下他固定帽飾的長簪,揮臂划向柯振龍的喉頭。
阿本的那聲叫喊,驚到了司徒慎之,當程銘的手臂揮過來的時候,司徒慎之想也沒想就向前一步,舉手去擋程銘的手臂。柯振龍的反應也不慢,當程銘推開司徒慎之,再次揮臂過來的時候,柯振龍向側後面一閃,程銘撲了個空。
這時候侍衛們反應過來了,一擁而上,柯振龍叫道:“要活的!”
程銘還來不及真的展開拳腳,就被包圍上來的侍衛們徒手製服了。
整個過程,大概就是眨幾次眼的功夫,連馬常勝這種一身武功的人,都驚在原地,目瞪口呆!
侍衛們扭住了程銘之後,從他手上奪下了髮簪,一個侍衛半跪下去,把髮簪呈給柯振龍察看:“陛下,這是兇器。”
程銘他們這些隨從每次跟到正殿外等候之前,身上的武器都要先被解除,程銘爲了實施他的大計,準備了一隻特別的髮簪,那實際上就是一把小巧但非常鋒利的匕首,劃過咽喉的話,是可以致命的。這個髮簪從來沒有引起過懷疑,因此得以矇混過關。
柯振龍並未去接髮簪,而是吩咐:“拿去給太醫,看看是否有毒。”
這時候司徒慎之在邊上扯着嘴“嘶”了一聲,左手捂着右胳膊,很痛苦的樣子。
“太師,你流血了!”柯振龍看到司徒慎之的官服上殷紅一片。
“不妨事,陛下先處置刺客吧。”司徒慎之心裡惶惶不安,要知道程銘可是他帶到這裡來的!
柯振龍便命令:“送太師去太醫院驗看傷勢!把其餘的人都關押起來!”
馬常勝,阿山和阿本根本都沒有機會說話,也不敢說話,驚恐萬狀地互相看了一眼,就乖乖地被帶下去了。
司徒慎之是被兩個宮廷侍衛和兩個太監送回家的。太醫已經驗過,那髮簪並沒有毒。髮簪雖小,但很鋒利,程銘的力道又大,因此司徒慎之右臂的傷口很深。
全家人都爲司徒慎之的傷勢擔心,但是司徒慎之更擔心陛下要如何處置這次的行刺事件。
結果傍晚吳涯便到太師府來了,安撫地對司徒慎之說:“陛下和皇后娘娘惦記着太師的傷勢,吩咐咱家給太師送藥來了。”
司徒慎之心虛地答道:“真是不敢當!出了這樣的意外,我憂心不已!不知道陛下……?”
吳涯當然看得出司徒慎之的不安,安慰道:“太師且安心養傷,陛下並沒有責怪太師的意思,相信太師是無心之過。但是此事關係重大,陛下擔心有人效尤,所以不許張揚此事,更不許任何人說刺客是太師的隨從。太師,你自己可不能把刺客跟太師府扯上關係啊。”
司徒慎之明白了,陛下這是在盡力保全他這個太師岳父。一旁的高卿卿也鬆了一口氣。
“多謝吳公公!我一定照辦。”司徒慎之感激不已。
馬常勝,阿山和阿本第二天就被放出來了,每個人都牢記,以後要跟程銘撇清,絕不能讓人知道程銘是太師的侍衛。
馬常勝心裡很爲程銘惋惜,也怪程銘冒險過頭了,爲什麼不向陛下申訴呢?行刺有什麼用?就算得手了,程昆頭上的罪名不還是在嗎?爲什麼不使美男計讓六小姐幫他?不開竅的死腦筋啊!眼看小命就要搭上了!
柯振龍第二天親自提審程銘,因爲昨天下面已經報上來,這個刺客是程昆的兒子。
“程銘,你是要爲你父親討個公道,是吧?”柯振龍開門見山,聲音很平靜。
程銘跪在那裡,知道死期就在眼前,還能答得面無懼色:“我父親絕不是叛臣!孫漸遠陷害我父親!九爺爺是孫漸遠的奸細!不光是我父親,我們全家都死在這件事上!是天大的冤案!”
柯振龍心裡暗暗羨慕程昆。程昆,你這個兒子遠勝朕的兒子們!
“程銘,有冤情可以申訴,爲什麼要行刺?”柯振龍面不改色:“做事極端而能力不足,便會自取滅亡。”
在生死之間,看你如何應對。柯振龍心想。
“陛下要取我的性命,很容易!但是,”程銘目光炯炯,擲地有聲:“陛下對忠良功臣不仁不義,任我父親蒙冤九泉,而自己心安理得地坐享天下!以後再有動盪與危急,誰還會爲陛下賣命?!忠臣悽慘,小人得勢,如遇內憂外患齊發,江山社稷便岌岌可危,到那時國將不國,陛下也就不再是陛下了!”
吳涯聽着程銘這些勁爆的逆耳之言,不禁擔心地用餘光去看陛下的反應。他不敢在這時候直視陛下,程銘這些話太過冒犯了,哪個天子能夠忍受啊?弄不好連站在邊上的人都跟着遭殃。
柯振龍手握拳頭,強壓震怒與震驚。國將不國,君亦不君!與其說這是詛咒,不如說,這是警告!他對程昆的處置,已有將近三年,但凡瞭解程昆的人,大概都傷心失望了吧。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那些同情和偏向程昆的人,絕不是小人。
“朕……對你的父親,”柯振龍長舒一口氣,盡力平靜下來,把話說完:“確實是有失仁義和公允。”
吳涯偷偷地鬆了一口氣。陛下到底是功力深厚,在這樣的激怒之下,不但未動殺機,而且坦承過失。
程銘很驚奇地看了陛下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知道孫漸遠是一塊腐肉,不止是朕身上的腐肉,也是江山社稷的腐肉。”柯振龍清晰地闡述:“然而割腐肉須有利刃,最好還要有麻藥,否則便會痛不欲生。朕一直以來,都認爲還受不了這種痛,所以下不了手。”
程銘聽明白了。陛下有陛下的苦衷。
程銘又看陛下一眼,陛下的神色蒼涼沉重。原來帝王也不能隨心所欲,要忍受很多疼痛與噁心,要熬得過掙扎與無奈。
“陛下……”程銘的聲音裡開始有了同情和悔意:“程銘以前不知道陛下的苦衷,錯怪了陛下。”
“你小的時候,朕見過你幾次。”柯振龍的臉色稍好一點:“朕曾經跟你父親說過,他雖然是朕的跟班,可是朕的兒子們,恐怕只能當你的跟班。”
程銘立刻垂頭:“陛下過獎了!程銘不能與皇子們相比!程銘胸無大志,只想爲父親伸冤正名,讓他安心九泉!”
柯振龍便吩咐:“吳涯,你給他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