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宮女伺候司徒蕊起身,司徒蕊從她們準備的衣物中,選了一條毫不起眼的乳白裙子,因天色已晚,她連腰帶也沒有用,裙子上身之後輕軟自然地襯出她的體形。
梳頭的時候,司徒蕊說:“不麻煩兩位姐姐了,我自己來吧。”
她把一頭烏髮在腦後束好,然後反捲上來,在頭上三卷兩卷麻利地綰成一個髮髻,用髮夾固定住。這是她穿男裝時的髮式,外面再用帽子套上就好了。現在不必戴帽子,她也免去了一切首飾,頭上就是簡簡單單的一朵黑雲。
年紀小點的宮女殷勤地建議:“娘娘,太素了點,插支髮簪吧。這支綵鳳簪顏色鮮亮,很襯娘娘的白皙膚色的。”
司徒蕊想說“我是寡婦,不能用鮮豔顏色”,但是那樣一來宮女們難免就會好奇,她就有暴露身份的可能,若是傳出什麼話去,□□皇帝的顏面就會受損。
因此司徒蕊只是輕輕搖頭:“算了,就這樣了。傳晚膳吧。”
那小宮女都把綵鳳簪拿在手上了,頗有些不解:“這又不麻煩,我來幫娘娘可好?”
司徒蕊站起身,乾脆把話說死:“我不喜歡顏色鮮豔的東西。”
年紀大些的宮女馬上識相地幫小宮女解圍:“是,我們明白了,娘娘說怎樣就怎樣。”
她邊說邊給小宮女一個眼色。小宮女立刻會意,陛下囑咐過,娘娘說怎樣就怎樣!管住嘴!別多話!別讓娘娘覺得緊張不安!
好險啊,幸虧娘娘沒生氣。小宮女馬上附和:“對對,娘娘說怎樣就怎樣!”
晚膳擺好,是分開的兩席,中間隔着一步的距離。這當然是劉舒的吩咐,他懂得不能靠她太近。
劉舒進屋來的時候,司徒蕊向他微微欠身一福:“陛下請入座。”
劉舒微笑道:“還對朕這樣客氣?今晚可是老友重聚哦。”
他邊說邊打量她一眼,只一瞬就把目光移開了,很不經意似的,而內心裡,已經是陣陣漣漪。一身白裙一頭烏髮毫無脂粉的她,此刻在他眼裡純淨美好,分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瑤池仙子。
“這哪裡能算客氣?”司徒蕊大方地迴應:“如果不是老友,我與陛下根本不該見面的。”
她總算放鬆了。劉舒暗暗高興。
男左女右,劉舒在左邊那一席上入座,司徒蕊也不再虛禮,利落地在右邊那一席上坐下。一點商量也沒有,兩人突然間看向對方,因爲他們在同一個瞬間想到了同一件事:他們現在共進晚餐,就像當年在袁素的行宮裡一樣,邊上一個宮女太監也沒有。孤男寡女。
不同的是,當年兩人同席,現在分席而坐。
司徒蕊想起來,當年劉舒不顧天子之尊給她夾菜盛湯,殷切關心,寵愛非常。這思路一旦飄到那條路上去,她的眼圈就紅了,物是人非的感覺,令人心酸。當年她是閨中少女,撒嬌耍賴都無可厚非,如今她是喪夫寡婦,不管走近誰都帶着一身晦氣。
司徒蕊眼泛淚光,劉舒一看就揪心了。然而他知道此時若是走近她,她必定緊張逃避,那這頓飯就吃不下去了,後面的事情也都不好繼續了。
於是劉舒假裝什麼都沒看出來,慢慢地給自己斟酒。屋裡很靜,酒入玉杯,聲音清脆,把司徒蕊從思緒中喚醒了。
她自嘲地笑笑,自己真是想多了。劉舒好好地坐在那裡,並沒有靠近自己,更沒有伺候自己。雖然兩人都說了是老友,但今昔畢竟不同。
司徒蕊也斟酒一杯,雙手捧起對劉舒道:“陛下,我敬你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她說完仰頭滿飲了那一杯,既豪氣又傷感,眼角的淚光若隱若現。
“慢點喝!”劉舒有點着急地囑咐:“喝急了傷身!”
“只此一杯,不妨事。”司徒蕊禮貌地勸酒:“陛下海量,請自便。”
劉舒剋制地答道:“朕隨你,也只飲一杯。這一杯,一來爲你接風洗塵,二來慶賀老友重聚。”
他說罷飲儘自己那一杯,然後勸菜:“小蕊,多吃點,這些菜式都是西京特色,是朕平日裡喜歡的,希望也合你的口味。”
司徒蕊低頭細看桌上的菜,輕聲道:“陛下費心了。”
劉舒解釋:“朕每次出外射獵,飲食都很清淡,不然恐怕會壞了腸胃。而且長遠來看,清淡飲食也是養生之選。”
司徒蕊應和:“陛下保養有道。我也喜歡清淡飲食,特別是出門在外之時。”
“這個朕當年就看出來了。”劉舒笑笑:“你喜歡吃的,都很清淡。”
他笑得溫馨和煦,隨意輕鬆,如一陣細細的春雨,沒有預兆地悄悄灑落於乾裂的土地之上,潤物無聲。
司徒蕊感激地點頭,垂下眼簾開始品嚐食物,不再說話。他記得她的喜好,她卻對他的口味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怎麼好明說出來?
劉舒也低頭進食,並不說話。不讓她感到緊張不安,是他眼下的第一要務。
司徒蕊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擡眼看看劉舒。劉舒馬上就感應到了,放下碗箸以餐巾拭嘴,探尋地回看着她。
“陛下,明日出獵之後,當晚就返回京城嗎?”司徒蕊問道。
劉舒作沉思狀,然後很認真地答道:“朕還沒有想好,要看明日出獵是否盡興再定。你的意思呢?”
司徒蕊輕輕道:“我想明晚就回去,然後儘快啓程回廣平城去。”
“這麼心急?”劉舒又作沉思狀:“老友重聚都留不住你多待幾日?”
“我怕……興朝撐不住了。”司徒蕊儘量控制住自己的焦急:“我出來的時候,陽關危急,南邊小旺國也在趁火打劫!”
“那好辦。”劉舒不動聲色:“明日我們早起,好好射獵一天,盡興之後,連夜回城。如何?”
“好!”司徒蕊沒想到劉舒這麼好說話,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
“那就說定了。”劉舒強調:“關鍵是要盡興!愁眉苦臉不行,三心二意也不行,朕可不是好糊弄的。”
“那當然。”司徒蕊承諾下來:“反正就一天,我應該做得到的。”
兩個人心裡都覺得達到了目的,司徒蕊面露慶幸之色,劉舒則藏住欣喜,暗暗高興。
第二天一大早,司徒蕊穿男裝隨劉舒出獵,兩個人騎着各自的黑馬,一上路就跑得歡快,節奏是劉舒控制的,司徒蕊是跟隨者。
劉舒的騎射還跟當年一樣,又穩又準,只有一樣不同,他跟司徒蕊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能看得到她就行了,並不靠近她。
而司徒蕊的變化很大。她再也沒有當年在馬背上的那些明顯的甚至是誇張的動作了,她就是默默地跟着劉舒,他跑的時候她跟着他跑,他彎弓搭箭的時候她屏息注視着,獵物倒地他興奮地握拳叫好的時候,她欽佩地看着他。
不過,她控制住了她的聲音和動作,卻沒能控制住她的笑容。劉舒每次用餘光看見司徒蕊的笑臉時,就覺得興奮難當,渾身是勁。他小心地迴避着她的目光,以免被她發現他看她。
一開始,司徒蕊只是爲了信守諾言而專注於打獵這件事,竭力把雜念拋開。漸漸地,劉舒的快樂興奮感染了她,她真的沉浸到眼前的事情裡面去了,忘了她是什麼人,忘了她爲什麼跑到西京來,忘了搬不到救兵的後果會如何。
劉舒看着司徒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輕鬆,眼神裡又有了靈動之氣,這纔開始跟她目光交流,跟她說話,甚至對她叫喊。水到渠成,這時候他們之間的氣氛真正融洽起來了,顧忌消散了,真的是老友重聚的狀態了。
“小蕊,跟上啊!駕!”劉舒看見一隻好大的野兔,一邊趕着去追,一邊招呼司徒蕊。
“來了!”司徒蕊生怕拖了劉舒的後腿,大聲喊回去:“陛下快呀!別管我!我跟得上!”
她的聲音裡,不但充滿了活力,而且還有了鬥志,不想讓那隻野兔跑掉。
然而那野兔臨危不亂,在草場上跑了一段之後,很聰明地一頭扎進了一片密林,很快就無影無蹤了。密林裡沒有路,劉舒不得已勒住了馬,那大黑馬好像不甘心似的,就在原地煩躁地打轉,不肯安靜下來。
司徒蕊跟上來了,顯得很失望:“可惜了,沒法追了。”
劉舒答道:“沒什麼,還有別的獵物。只是朕這大黑馬……今日好像很不老實。”
“哦,那陛下要小心了。”司徒蕊一邊細看劉舒那匹馬,一邊嘟囔着說:“別是發情了。”
說來奇怪,司徒蕊身下的小黑馬也不用主人指揮它,自己就向劉舒的大黑馬走過去,親熱地用頭去蹭它。三下兩下之後,大黑馬就安靜下來了。然後這兩匹馬就站在一起,靠得很近,互相蹭着它們的頭和脖子。
真是馬助我也!劉舒心中暗笑,打哈哈道:“難不成這兩匹馬也是老友?”
司徒蕊很有把握地說:“估計是陛下的公馬發情了,我這匹母馬讓它老實了。”
劉舒強忍住笑:“朕這匹大黑馬……是閹割了的。”
“……”司徒蕊不知說什麼好。
“你那匹小黑馬,也是公的。”劉舒促狹地一笑:“品種不同而已。難道個子矮點就一定是母的?”
“呵呵……”司徒蕊尷尬地一笑,掩飾道:“我的意思是……它們發了兄弟情。”
劉舒哈哈大笑,指着司徒蕊:“你耍小聰明!”
司徒蕊白他一眼:“就耍小聰明瞭,敢問陛下能奈我何?”
接下來的一瞬間,司徒蕊意識到,她對劉舒撒嬌了。原來一放鬆戒心,她撒嬌的習慣便冒頭了。可是她面前的人,並非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