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廿二

離春凝望他一會兒, 接續說道:

“說你聰明,因爲這套伎倆是你在案發後短短几日間想出來的。你並非預謀殺人,初時十分慌亂, 躲在房裡不敢見官;生怕不作後事準備令人起疑, 只得去刻了那墓碑, 當時並未想明該怎樣作假, 一門心思只知道掩飾, 這才留下了最大的破綻。後來思量清楚了,便精明起來,腦筋之靈活猶如那日夜晚面對夫人屍首時。

“臥房中, 你望着妻子屍身,自知闖下大禍, 懊悔已是不及。若任她擺在這裡, 次日被人發覺……閨房竊案可說是丫鬟所爲, 發生於深夜的閨房兇案,丈夫嫌疑最大。洗脫罪嫌, 移屍的第一理由!往哪裡移?夫人的一身打扮提醒了你:披頭散髮,白色裡衣,讓你不自覺憶起當日傳遍全家的亦然井邊遇鬼之事,當下想到,若是將屍體沉到井底呢?

“如此, 事情便是另一番景象。次日清晨, 莫成自柴房出來, 不會迎面撞見屍體;丫鬟們遍尋主母不獲, 直到有人去井中打水, 發現載沉載浮的屍體,嚇得驚叫坐倒在地。衆人齊心協力將其打撈上來, 這纔會出現陳屍井邊的一幕。這般裝束,浮屍井中,死法與流傳多時的女鬼傳說像了個十足。信不信鬼神的人,見此情境都會不寒而慄。那時,無人會想起什麼盜珠、什麼姦情,回憶中只剩下那次‘鬼上身’。前夜小公子剛剛撞鬼,今日夫人就無端猝死,只能是凶死了!您這老爺再出面主持大局,痛陳幾句‘鬼神之力不可抗’的認命言辭,向官府報一個‘失足落水’,誰還能覺得不對?溺死夫人的水,本就取自井中,任再好的仵作也驗不出異樣,此案平安揭過。這便是移屍的第二好處——嫁禍於人,唔,嫁禍於鬼!

“打定主意,收拾好狼藉的臥房,抱起夫人屍身,自小路來到井邊。但爲何沒有按照謀劃的沉井?因爲中途出了意外。

“兇案發生前,紅翎離開臥房,去了哪裡?那晚她始終躊躇是否照常到柴房去,現下貼身的責任已了,終於按捺不住,依舊赴約了。在下猜測,當時莫成等得不耐,已迷糊睡下。紅翎閃身進了柴房,見情郎如此,不忍吵醒,靜靜地站在一旁凝視那安詳的睡顏。這麼在黑暗中呆了不久,正要回轉與紅羽共用的下人房歇息,卻聽見柴房外似乎來了人。子時剛過,這個時間怎麼有人來這裡?紅翎自然以爲是小公子爲了昨晚‘鬧鬼’一事而來,馬上出門便暴露了私情,但被堵在柴房裡,又不知他會在外面守候到何時,窘迫之下急中生智:既然他要看鬼,就給他看!刻意裝得驚怖些,能嚇走當然最好,就算他要追,自己一個成年女子,奔逃時孩童也趕不上。她飛速褪下外衫,露出白色裡衣,弄散頭髮披在面前,輕輕開門出了柴房——爲了裝得鬼模鬼樣,也許是伸直雙臂,腳下飄飄忽忽地行進。

“而這時,你正將夫人遺體放置井邊,要往井口中順入,忽然聽得身後有響動。而回首之下,衝入眼簾的竟是這般情境!想你剛剛作下兇案,心中正是緊迫慌亂;陷害女鬼替你頂罪的當口,蒙冤者便出現在你面前。不論是否信奉鬼神,這時腦中都會浮出‘天理循環’四字,不承想報應來得這樣快。眼望那白色身影,沒有嚇死當場已是奇蹟,自然連滾帶爬,落荒而逃了。

“與紅翎那一個照面,你驚恐之間,不曾看清黑髮後她的模樣;而她的眼睛已習慣了夜色,辨出了你的臉孔。事情顯然出乎意料,待你跑走後,她發現了躺着的人體。走上前去,認出是夫人,推搡兩下一探鼻息,才知道竟是死屍!紅翎驚嚇過度,怕得掩口尖叫。莫成說他睡得朦朧時,隱約聽到了叫聲——不是兇殺在進行,而是屍體被發現!

“發現者可不敢與死人呆在一處,迅速躲回了柴房。喘息良久,靜下心來一想,明白了方纔目睹的是一場殺人拋屍的兇案,而兇手已落入自己眼底。雖然一時嚇住了對方,但難保他將來不會醒過味來。一旦查知目擊者身份,定然會殺人滅口。封家已成了險地,她還敢繼續滯留下去嗎?自然是忙不迭穿着齊整,行李也顧不得收拾,連夜奔出家門,在坊中貓到宵禁開解,匆匆逃亡去了。

“她東躲西藏,怕被你找到。通常人如此境遇,會報官尋求庇護。她與衆不同,只因缺乏膽量。想想這位姑娘的經歷:無辜被惡霸看中,胸中盛着氣節正義,便不肯就範。對方勢大,官商勾結,害得她家破人亡;若無夫人搭救,清清白白的女孩也要變成煙花女了。吃一塹長一智,都已經九死一生了,還不懂得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嗎?她怕此事鬧上官府,公道不會在自己這邊。你這富商上下一打點,要迫害一名卑微的小證人,比捏死只螻蟻還要簡單。

“出走之前,她一定曾想叫起莫成商量,至少將去向告知。這念頭更添不安:當年遭人調戲,回家找胞兄幫忙,結果如何?害他肢體殘毀,變成廢人。她不能讓情郎再受牽連,便沒有向任何人傾吐,獨個去了。

“而你,魂飛魄散地奔逃一陣,隨便尋間屋子扎進去篩糠。雖然明白移屍尚未完成,心中也是焦急,但委實受驚太過,無論如何也不敢再摸黑靠近井邊。待得天亮,你驚魂稍定,正妄圖補救,奈何莫成早起,已發現了屍體。裝束固然引人聯想,屍身卻不在井中,戲沒有作到十足,難以誤導衆人思路,這纔有了報知官府以及之後的許多麻煩。等到清點人數時,發覺少了紅翎,你隱約覺察出了夜間的真相。所以,大理寺要緝拿‘逃犯’時,你纔出言阻撓,說什麼放她自由。將藉口設計爲夫人託夢,極符合一貫的癡情形象,倒是個妙招;解釋中還提前講述了‘蘭兒遊說表公子’一段,後面身世經歷的可信度於是大大增加。明明是案件疑兇,苦主卻不願她歸案,本來極突兀的事情,如此一番渲染,倒顯得合情合理了,真不枉在下贊你聰明!

“可不論如何掩飾,此案從一開始,條理便極其清晰。兇案發生當晚出走的人物,若非兇徒,必是重要證人!而逃離又不敢報案本身,就從側面指示了兇手何人。若她所見的行兇者是宅子裡任何一名下人,都無須驚動官府,直接找到老爺,即可將其懲辦。而她無法這樣作,因爲兇手就是主人,就擁有着令她懼怕的財勢。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隱匿避禍,也是人之常情。但她究竟是個樸實丫頭,爲自保而無法替恩人伸冤,始終覺得愧對夫人。”

離春一番講述,終於停頓下來。封乘雲早已失卻生氣,魂魄彷彿離了體,兩眼迷濛着。現在眨動兩下,好像剛剛睡醒:

“聽你的意思,紅翎找到了?”

“不然,你以爲莫成爲什麼跑出去?我告訴他,他等待的人,現在大理寺監牢。只一句話,這麼大個人瞬間就消失不見了。自紅翎失蹤以來,他可是思念得很。那日井邊禱告,對女鬼‘拆散有情人’頗多不滿呢。”

“這兩人倒真是可愛啊。”封乘雲自嘲般搖頭低笑,“還好,沒有因此事令他們分飛。若我說,能少造些孽,也是我心所願,只怕無人相信了吧?”

“你所說是真是假,我自然可以分辨。”

“是啊。我苦心隱瞞的,都騙不過你。”

說話間眼睫低垂,似乎較之前僞裝時更顯淒涼。

正此時,只聽得門外一陣雜沓腳步聲響,廳前轉眼間列開一隊官差。爲首一人,正是丁燁。

封乘雲擡眼看見,卻無動於衷,似乎早有預見般:

“這一日,我想過無數次;真正到了眼前,倒也不怎麼可怕。我是無所謂了,只是亦然……”

“這你毋須擔心。他可回去閩南,與外公這唯一親人一起過活;就算祖輩人年邁,精力不濟,長安的房競蕭夫婦或許願意照顧這一老一小。無論亦然到了哪裡,離春都可以擔保:在他懂事以前,不會知道此案真相。他孃親就是遇鬼而死,之後癡情的爹追隨愛妻而去。”

“安排得這樣妥當,我若還不放心,倒顯得矯情。”封乘雲溫存笑道,“不過,等到秋決時,再想瞞過他,怕沒那麼容易了。”

雖是這樣說,但聽他口氣,似乎並不十分在意。話音落地,他按着桌面緩緩站起,自離春身邊擦過,往差官方向走去。將出廳門時,忽然駐足,半側過身子,迷離問道:

“還有一事,自犯下罪行,一直都在思考,可惜至今也想不通。你既然可以看透人心,可否幫我這個忙?”封乘雲眉頭微皺,好像這問題極重要的,“你告訴我,玉蝶她,愛我嗎?”

“夫人她,愛你入骨。”離春知他執着於答案,轉身走到他身畔,“若是在乎貴賤,最初便不會嫁你;若是要以身份欺人,早早出手,管得你動彈不得了,哪裡會等到今日?無論你如何過分,她也是忍讓爲先。自始至終,她要的都是你的真情,而非你的屈服。”

“我也這麼想過,可惜並不……”

“並不相信?抑或不願相信?”離春冷笑,“夫人表現得,難道還不夠明顯嗎?她以仁心待僕從,因爲心愛的妹子和丈夫都曾並不高貴,嫁人前後從未有變。這已是一種表示,你的眼卻視而不見。就算細微之處你不能體察,那隨處可見的鮮豔蝴蝶,你總看得到吧?”

“蝴蝶嗎?”封乘雲眼色朦朧,如同置身幻境,“近幾日時常夢到。一隻蝴蝶,落在一朵花上,那花覺得無比厭煩,拼了命般驅趕它。於是,那蝴蝶飛走了,只剩下那朵花……我真想知道後事如何,可惜不能。因爲每到此時,便心中絞痛,痛得醒了。那夢中的蝴蝶,與她繡的那許多一模一樣,五顏六色的,極是好看。”

“聽說總共要用七種綵線,婚前自創的手法,在下始終覺得不可思議。這實在太過繁複,又非生計所迫靠針指過活,日復一日重複着,枯燥乏味且毫無必要。於是,總認爲其中必有深意。想當年,你二人互相傾慕時,這段戀情不受任何人稱許,一直遮遮掩掩。墜入情網的女子,皆愛將心境與人分享,卻對最要好的姐妹都必須保密。胸中激盪的柔情無處宣泄,這時通常會悄無聲息地作些只有自己明白的小動作,過程中暗自竊喜。而這寄情之物,八成就是蝴蝶繡。如此細密厚實的佈線,不見一絲空隙,倒想是在掩飾什麼。也許在那下面,藏有夫人的美夢。這僅是推測,在下也不曾拆開看過。你若有機緣,倒可以看看。”

安撫似的,離春貼近了些,在他腰側拍了兩下。封乘雲身子頓時僵直,眼神閃動片刻,恍悟般回身一揖到地:

“多謝了!離、離館主!”說着逸出一笑,“還是隻能這樣叫你。除了玉蝶,我真的叫不慣其他人‘娘子’呢。”

這一次的神情,較往時更是淒冷,並透出幾分莫成似的純淨。而相同的說話,讓人不禁憶起書房那日。雖只短短几天工夫,卻恍如隔世。離春一時竟想不出當時是怎樣作答的,許久才依稀記起“隨意”二字。那時他的話語,不知觸動了哪條心絃,當下自嘲般歸納了一遍身旁人對自己各不相同的稱呼,只是不能出口。

現在,對着他漸漸行去的背影,離春在心底默默唸出完整的回答:

無論怎樣叫,您稱心就好!衆人對我的稱呼,一向很是隨意——亡父喚我“離兒”,孟白雷打不動地叫我“小姐”,苑兒喊我“館主”,客人們稱我“離娘子”。而外面這些差官,他們尊我爲“夫人”!

大理寺卿杜清平,正是我家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