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零六

苑兒走到離春房外,見窗上並沒有透出燈光,只好搖頭嘆氣地開門摸進去,輕車熟路地繞過屏風,到桌前把燈點上。

如豆的燈光,把漆黑的屋子映得昏黃起來,也把坐在桌邊椅上的離春的影子打在牆上。

她頭上的絲帶解開,隨便丟在桌上,青絲披散;外衫也已經褪去,本來正盯着身上白色裡衣發怔,卻被突起的亮光驚了一跳。

耳邊隨即響起苑兒揶揄的聲音:

“館主,咱們亂神館生意興隆,談不上窮困。燈還是點得起的,不必省成這樣。”

離春無奈道:

“你這丫頭,明知道我只是願意摸黑呆着……就這麼闖進來,若我已經睡下了,豈不要吵醒?”

“你何時這麼早睡過?人都說你晝伏夜出,是梟的習性。本來還怪他們嚼舌頭,爲你不平,結果你倒真喜歡往暗影裡扎。”

離春的眼中,映着搖曳跳動的橘色燈火,喃喃道:

“你看這燈一點上,不光明亮起來,感覺也暖和多了。可是,在這樣的境況下,人總免不了心思躁動。只有身處黑暗之中,目不見物,寒氣一點點沁到衣服裡時,纔算真正清醒。”

“你也知道冷啊?”苑兒從屏風上扯下外衣,給離春披在肩上,“夏日雖然炎熱,但夜裡也寒涼,真凍着了要怎麼辦?又是想什麼,想得這樣出神?”

“想一個身穿裡衣,披頭散髮,投井而死的女鬼。”

離春轉過臉去,燈芯恰巧打了個突,光在她臉上猛地一個伸縮。苑兒咽口口水,肩頭顫慄地一聳,回身去把門更掩緊些,恐懼卻興奮地湊上前:

“館主聽了故事回來?快,快說來聽聽。”

離春便把莫成說的,一五一十轉述出來,聽得苑兒嘴角漸漸低垂,眉頭攏起,眼色朦朧,似乎無限感傷。離春說完,沉默許久,她才接話道:

“那位小姐死時那樣裝束,是不是因爲她已傷透心,對世間虛榮失望且痛恨,這才洗盡鉛華,走入陰間的嗎?”

離春搖頭:

“我所在意的,並不是這個,而是故事本身。”

“有什麼問題嗎?

“通常,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都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的。閒來無事的平民百姓編造出來的東西,基本上大同小異。例如,吊死鬼統統舌頭下垂,失血而死的一律嘴角流紅,井底溺死的則是長髮披面。冤鬼的制服,如無意外一定是一身白色,視死法決定上面有無血跡。而且女鬼大大多於男鬼,她們帶着怨恨而死,都是爲情所困,一時想不開自絕的。被人始亂終棄的原因,是丈夫或未婚夫爲了攀龍附鳳而拋妻棄家,而被攀附的,多半是上書、中書、門下三省的最高在位者,實在讓聽故事的人不得不感嘆:好歹也是一國之相,怎麼不約而同,屢教不改地把掌上明珠託付給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

“確實啊。”苑兒搭腔,“平日裡聽來的鬼故事,幾乎都是這樣的。”

“而今天的這隻鬼,裝扮雖然媚俗,經歷卻非同尋常,不但沒有虛妄誇張得令人嗤之以鼻,反倒在聽聞之後,讓人心中因這份真實而清冷淒涼,甚至忘卻了那女子已是鬼,全然不覺得恐怖,只剩下憐憫一種心思。我可不覺得,口耳相傳的通俗故事,可以達到這般境界。何況,講這故事給我聽的,是一個連‘恩重如山’都不會說的魯男子,可在敘述時,卻連‘定國□□、萬古流芳’這種詞都能出口……如果不是他故意隱瞞自己的學識,那就是他聽來的本就如此。”

“館主,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懷疑什麼。”

“這兩個詞,用在坊間傳聞中,未免太過咬文嚼字,用於書寫,倒還正常。”

“你是說,這些原本是寫在紙上,傳揚時難免遺留下一些書面語?”

“可是,這類的謠傳,會有人刻意整理,再把它落於紙面嗎?所以,我想,這故事多半是人刻意編造。會做這種事,已是匪夷所思,還記錄下來讓它廣爲流傳,到底有何用意?”

“你以爲,與此案有關?”

離春神色嚴肅:

“我怕的就是這個。能寫出這故事的人,對人心的理解,不下於我。”

“可是,館主,”苑兒急切道,“你真的以爲,這便是人心了嗎?你剛纔講的,女鬼那自私又絕情的未婚夫,他所說的那些話,就不會是虛僞的謊言嗎?難道人真的會一開始傾心相戀,後來遇見更大的誘惑,原先的情愛就煙消雲散了?”

她語音緊迫,表情沮喪,兼有孩子般的脆弱,彷彿對自己說的,一千一萬個不願意相信,心底卻明白這千真萬確。

離春果然搖頭:

“我知道你想,他之後會去追求其他東西,只因爲他從未真愛過!若最初情真意切,就一定可以天長地久。這樣認爲,確實單純美妙。可惜,事實並非如此。在時光的消磨下,人總是會變的。”

苑兒黯然道:

“這麼說,我還是不信。除非,你能舉出類似的事情。”

“例子……”離春沉思片刻,“我是很想舉一個,可一時真想不出來。”她閉起眼,捏着鼻上的穴位,“別說這些了。你大晚上到我房裡來,難道只爲了聽故事嗎?”

“對了,你不提我險些忘記,正是要和你說,今日你走後,館裡又來了客人。”

離春簡直要啼笑皆非了:

“我留你在這裡看家,接待訪客是頭等要務,你居然在跟我說了這麼久的話之後,還加了個‘對了’,才和我談正事?”

聞言,苑兒的神傷一掃而空,又煥發出勃勃生氣:

“要不是你又不愛惜身體,怎麼會一直順口說到這裡?”

“那客人怎麼樣?回絕掉了嗎?”

苑兒搖頭:

“我知道你在操勞封家的事情,三番兩次對來客講:我家館主近來實在事忙,請您再等候幾天。可人家不聽,只拉着我說他家裡的奇事,最後死乞白賴留下了一半定銀才走,根本推不掉。”

“既然都收了錢,總不能退回去,只好接下來。”離春手指按着額頭,神情委頓,“說吧,是哪一家?”

“主顧姓房。”

“房?”眼睫挑起,光芒一閃,“這姓可不多見。”

“館主猜得不錯——正是我大唐元老重臣房玄齡大人的後裔。”

“你作得很好,這種家世也確實得罪不得。怎麼?他們遇到了什麼事?”

“正與這亡故多年的房大人有關。歷代房家子孫,都以這先祖爲榮。爲景仰膜拜先人風範,目前依然住在房家老宅裡。前任族長尤其緬懷昔日威風,經常教育後輩說:這宅子裡,一草一木,都凝聚着祖先的氣度英華。只有維持原樣,房家才能受到庇佑,後福無窮,否則觸怒英靈,必遭報應。於是,那故居每年只是略加修葺,從未翻新;裡面的用具擺設,更是開國時的模樣,沒有稍加變動。”

“聽起來真是不錯。但是,”離春閉起眼睛,似乎正爲這家人憂心,“老人看舊景,固然陶醉,但年輕一輩,眼瞧着新鮮事物不停涌現,自家卻強制性的落伍,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問題就出在這裡。族長年事過高,終於因病辭世。繼任他職務的那個,輩份雖長,卻是個年輕人,曾因在家呆得煩悶而出門遠遊,還娶回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妻子。這樣一個人掌家,自然不可能沿用上代的套路。在他的放任默許下,小輩人把房子徹底整飭一番,屋中陳設大肆汰舊換新。一夕之間,老宅面目全非。”

“隨後,便出了靈異之事?”

“幾日前,兩位房家人坐在煥然一新的屋中飲茶,其中一個無意間擡頭看向屋頂,詫異道:‘怎麼回事?這屋子好像矮了。’另一個本不信,但一看之下,深有同感。可是,整修時又不曾動過樑柱基石,高度應該沒有變化。丈量的結果,也與原先尺寸相同,但看上去,就是比以前矮了。他們正不知所措,幾名兄弟堂兄弟跑來,問這間房有無異狀。原來,那些親戚也都遇到同樣的事。最怪異的是,每次衆人認真觀察時,彷彿沒有變化;而一旦不再掛心,去操勞其他事務,屋頂又隱約地矮下來……弄得大家十分慌亂,一時間謠言四起,說是祖宗有靈,惱怒後輩破壞老屋的舉動,於是降下災禍。還說,如果不盡快讓他們息怒,這房屋遲早會傾塌,把住在裡頭的人砸死在下面,一個不留。”

“那麼,我的任務,便是慰靈了?”

離春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開始繞着桌子緩慢走動,神情專注。苑兒知道她在思考,不敢打擾,安靜地看她轉圈子,心裡默默數着:一圈、兩圈……

等數到“三”時,離春忽然仰面大笑起來,聲音放縱卻極富深意。如果讓鄰居聽到了,恐怕明日又要生出亂神館新奇聞——夜貓子不光會叫,還很會笑。

“哈哈哈哈,這世事真是有趣,無巧不成書。剛剛纔說一時想不到相似的事,現在眼前不就擺着一件?”

“館主是說,這事和那女鬼的經歷,異曲同工?”

“只是道理相仿。”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無論怎樣,房頂也不能無故變矮呀。難道真是鬼魅作祟?”

“房頂自己壓下來,當然是不可思議;但如果只是看似如此呢?那豈不很容易?比如,你站到牀上去仰望……”

苑兒嗤笑:

“我又不傻,怎會不知道那純屬錯覺,是我站得高了的緣故?”

“可這羣房家人,偏偏就是不知道。他們把舊屋弄得彷彿新居,自然更換了以前的裝飾傢俱。原先使用的物事,還是我大唐初建國時的風格。那時讀書飲宴,多使用條案,衆人席地而坐;當今最爲流行的,是從胡人那邊傳入的桌椅,椅面離地二尺上下。最初發現房頂的異狀,不正是兩人對坐飲茶之時?你想想,雖然同樣是坐,但坐在地上與坐在胡椅上,所看到的屋頂,難道會一樣高嗎?後來,用心查看時與之前無異,既是全副心神去看,多半是站着的;一旦放鬆下來,自然坐到椅上,眼角餘光無意掃到,又覺得不對了。”

這苑兒跟在離春身邊,已經有些時候,也一同經歷了不少事情,但每次看到離春“顯靈”時,還是驚訝不已:

“你真是……短短不到一盞茶工夫,居然就想到這些,我可是琢磨了一天都不明所以。但是,但是,你沒親眼所見,就能想到這些,而房家人終日與那些桌椅相對,爲何反而察覺不到?”

“這便是世人的通病:一雙眼只盯着稀奇處看,越是不懂,越是盯死在上面,偏要看出個究竟。其實,奇談怪事的成因,往往就在舉手投足間,就在他們不屑一顧的平凡處。而且,這次翻新,他們改變的東西也着實太多,一時不能把目光專注到其中某件東西上。再說,我能聚精會神思索箇中道理,只因本人根本不信鬼神,都把裝神弄鬼當作日常活計了,還有什麼不敢?而他們自小就被人教導,祖宗如何如何泉下有知,長大後可能偶爾想跟從時尚,卻被嚴厲懲罰,心下可能痛恨,卻不能一點不當真,所以出了事情,自然而然就往那上面想去。”

“那,這事要怎樣了結?你去說服他們世上無鬼神嗎?”

“這次不用我出馬。明日你上門去,告訴他們,要恢復往日平靜,無須作法,只要將老宅恢復原狀,清除新鮮物事,把丟出去的舊東西一一歸位,祖先自可安息。”

“只把桌椅換回不就好了?”

“那樣,他們不就看出來了?還是要大動干戈,才能讓真正出岔子的地方不引人注目。”

離春眯着眼睛,神采飛揚又夾雜幾分詭譎。看到苑兒搖頭嘆氣時,這沾沾自喜的行騙者,瞬間如文人墨客般感傷起來:

“也是因爲,我到底是個念舊的人啊。真心欣賞留戀的,是初唐的事物。可現在如何?躺的是胡牀,吃的是胡餅,穿胡服纔是風尚。雖說如此,我還是喜歡寬袍大袖的老裝束。有時想想,如果許多年前的人物,真的能夠活轉過來,看到這副今時不同往日的模樣,怕不氣得再死一次。就連我們的大唐——偌大一個國家——在不知不覺間,也不是往日的大唐了;何況是人?難道你還不相信,人是會變的嗎?”

離春說罷,慵懶地伸開懶腰:

“現在總沒什麼事情了吧?時候真是不早了,回去睡吧。”

苑兒看看燈芯的火焰,再轉到暗影跳動的牆,然後偷眼睨向門,黑沉沉的寒氣彷彿正透進來。

“這……館主啊,你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在館裡就寢了,難得今天回來,就和我一起休息吧。您夜裡口渴什麼的,也有個照應。”

離春見她神態,知道她害怕,也不點破,只點頭表示可以。

鋪好牀,吹熄燈,離春躺在枕上,睜眼瞪着黑暗,吩咐道:

“苑兒,明日閉館一天。你先去把房家的事情料理了,然後幫我詳細打聽,剛纔那投井女鬼的故事,是何時開始流傳的。”

“知道了。”苑兒輕笑起來,“要是不閉館,明日再撞進來三樁生意,館主可要忙死了。”

“你這鬼丫頭,也知道心疼人了。”

苑兒訕笑,咬着嘴脣“唔”了半天,方纔開口:

“館主!”

“嗯?”

“你、你也與以前不同了呢。這一個月來,真是開朗隨和了許多,不像過去那麼冷冽嚴厲……”

“是嗎?我厲害的時候,也沒見你多老實。”

“但總是更聽話了吧?因爲,我喜歡現在的館主勝於以往那個。可見,變化也未必不好,是吧?”

苑兒把被子拉到脖頸處,頭往枕裡蹭蹭,蜷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