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七年八月十四,申時,驕陽似火。
屈子灘工地休息大棚,人頭攢動。龍慕白望着臺下曬得黝黑的僱工,大聲說道:“各位:明天就是中秋節,放假一天。待會大家可以提前一個時辰收工,到帳房領取上個月和這半個月的工錢。大家好好過個節。”
臺下的僱工欣喜若狂,歡呼雀躍。
龍劍姝被冊封爲貴妃後,龍慕白感念祖宗蔭德,將朝廷賞賜的千兩黃金盡數捐給了祠堂修路。有了這筆資金,龍慕信和龍慕白、龍知遠等商議,決定增加兩百人手,加快修路進程,爭取提前竣工。
龍慕白在工地上巡視了一圈後,便回到了龍家。剛一進廳堂,他就發現本應在縣城學習,準備明年鄉試的龍劍雲居然回家了,竟然坐在廳堂和柳玉蘭聊天。見到龍慕白進門,龍劍雲別過頭,裝作沒看見,仍大大咧咧的坐着,絲毫沒有起身問候的意思。
龍慕白一見怒火中燒,喝道:“雲兒,你不在縣學溫習功課,準備明年的大比,竟然敢回來過節?”
龍劍雲冷哼一聲,斜着眼睛瞟了龍慕白一眼,冷笑道:“還不是託你那寶貝兒子的福。”
“雲兒,你怎麼說話的?”柳玉蘭微怒道。
“啪”,龍慕白怒極,甩手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還打我?哼,你這個舉人老爺,還不知道吧?你背地裡經營龍家商鋪,還鬧得朝野辯論,天下皆知。現下好了,禮部尚書左哲槔說你拋棄正業,專事末作,自甘下賤。歲考我爲一等生員,卻取消我科考資格。只因爲主持考試的學政孔祥是左尚書的門生!孔學政放言,以後凡我龍家裡的生員,只要他在其位,一律取消科考資格。”龍劍雲捂着臉憤然說道。
龍劍雲又厲聲喝道,“這一切,都是龍劍琴那個害人精自作聰明,出的好主意——修路,哼,哼,現在好了,龍家裡完了,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這一切都是害人精龍劍琴害的。”
龍劍雲是義子。龍劍琴卻是親生兒子,又是長子,兼之聰明伶俐,懂事。龍慕白待龍劍琴自然與龍劍雲不同。龍劍雲向來心傲,自認不弱於龍劍琴,而父母親人對他的關注和重視卻遠遠比不上龍劍琴,因此心中極不平衡。他將這份妒忌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如今因爲龍劍琴的緣故,自己的前程受到影響,自然會遷怒於他。這種妒忌如火山般猛然爆發,更是將龍劍琴恨之入骨。
(明代學校管理情況較爲複雜,不同學校分別隸屬於不同的衙門。其中國子監、府學、州學、縣學和衛學隸屬於禮部;宗學隸屬於各王府,而各行省提學官亦進行提督考校;武學隸屬於兵部武庫司;內書堂隸屬於司禮監。禮部尚書一句話,自然能決定縣學生員的前途。
明朝生員的考試有月考、歲考和科考三種。
月考,即每月舉行一次的考試,由學校的教官主持,是較爲普通的一種考試形式,只是稍微表示勸懲而已,並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意義。
歲考,則由提學官主持的較爲重要的升格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考試後,依據生員的考試成績,將諸生分爲六等:一等生員即爲候補廩膳生,有缺即補;二等爲候補增廣生,有缺依次充補。一、二等都有賞;三等爲平常,不賞不罰;四等生員要受撻罰;五等生員則要降格,原爲廩膳生降爲增廣生;六等生員則黜革爲民。
科考,爲應鄉試而設立的預考。繼歲考之後,對歲考列入一、二等的生員進行復試,以選取優秀的生員應鄉試。考試後,也根據成績將生員分爲六等:一等生員可以應鄉試,大概每舉人一名,選三十名生員應試;其他如給賞、升格、罰黜如歲考同。)
“放肆!誰是害人精?他是你弟弟!”龍慕白反手又甩了他一巴掌。龍劍雲掩面衝出了龍家大門。柳玉蘭猶豫了一下,連忙叫張宗保出去跟着龍劍雲。
龍慕白甩了他一巴掌後,愣在那裡,老淚縱橫。他一貫堅持學而優則仕的理念,夢想着龍家祠堂出一大批的高官,光宗耀祖。他特別看不起一身銅臭的商人。當龍家祠堂修路陷入困境,龍慕白力勸祠堂拿出部分祠產經商,族人不同意,無奈之下,只好私人籌資收購龍家商鋪。前段時間的“布裙之爭”,讓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危機感。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這種局面。
數十年的理想與期望瞬間化爲泡影,龍慕白彷彿突然蒼老了二十歲。他嘴裡哆哆嗦嗦,一路蹣跚,顫顫巍巍走入了龍家祠堂。
“撲通”跪在祖宗靈位前,龍慕白淚下如雨,泣道:“列祖列宗,我龍慕白無能啊。我愧對列祖列宗,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列祖列宗啊,……”
當龍慕白走向龍家祠堂的時候,柳玉蘭便喚銀鳳快去鄉塾叫龍劍琴回來。當龍劍琴趕到龍家祠堂時,只見祠堂外圍着許多族人,其父獨自一人跪在祠堂裡痛哭。龍劍琴連忙擠開衆人,進入祠堂,攙扶起龍慕白。龍慕白見到龍劍琴,悽然一笑,用衣袖擦乾眼淚,對龍劍琴道:“琴兒,你給列祖列宗磕幾個頭。我們回去吧。”
龍劍琴依言磕了幾個響頭,便扶着龍慕白走出祠堂大門。站在祠堂門口,龍慕白對圍在祠堂外的衆人說道:“各位叔叔伯伯、兄弟,明日辰時,就在這裡召開宗族會議,我有重要事情宣佈。望大家相互周知。”說罷,便在龍劍琴的攙扶下,匆匆回去。
回到家後,龍劍琴吩咐周彪將明日召開宗族會議的事情挨門逐戶一一通知。
第二日,也就是八月十五,這天本應該家家戶戶吃月餅,熱熱鬧鬧慶中秋的佳節,龍家祠堂的族人卻齊聚祠堂前的大坪裡。辰時的太陽,並不怎麼強烈,但因爲人多,衆人還是擠得汗水直流。
龍慕白站在臺階上,望着下面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裡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
“諸位,前年十二月,承蒙各位錯愛,推選我爲族長。擔任族長後,處理宗族事務,我務求公平、公正,合理。但奈何能力有限,至今一事無成。因貪戀錢財,誤入末路,私下經營龍家商鋪,以致遭人非議,爲龍家祠堂引來大禍,實是愧對列祖列宗及諸位之厚愛。現今我辭去族長一職,還望大家另選賢能。”
“族長……。”
“族長,我們不怪你……。”
“族長,您經營龍家商鋪是爲了修路,您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祠堂啊。石柱還請族長繼續作我們的族長!”龍石柱大聲說道。
“誰要是有意見,我龍四海跟他沒完!”
“族長,族長……”大家都一臉急切的望着龍慕白。
臺下的龍慕海心裡偷偷的樂着,他當然盼着快點推選新族長,但這時他可不敢說出來。也許還有些族人對龍慕白意見,但龍慕白公正無私,慷慨捐贈,他爲龍家祠堂所做的貢獻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說起捐贈祠產,就連龍慕海都認爲,縱觀龍家祠堂上下百多年,確實無人能與龍慕白比肩。
龍慕白擺擺手,望着臺階下一雙雙期盼的眼神,悽然笑道:“承蒙各位厚愛,慕白確實不宜再擔任龍家祠堂的族長。請大家另選賢能吧。”他望了望站在前面的龍慕信一眼,笑道:“叔信叔是西里的里長,辦事務實,待人實誠,德高望重。我推薦龍叔信爲龍家祠堂的新任族長。”
衆人見龍慕白意已決,龍慕信又確實是不二人選,便一致推選龍慕信出任新族長。龍慕信雖百般推卻,但難推衆人厚望,最後只得勉爲其難的應承下來。
正式被推選爲龍家祠堂的族長後,龍慕信當即作了講話,對前兩任族長——龍新安和龍慕白父子,爲龍家祠堂所做的巨大貢獻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的讚揚,並表示以後將奉行龍族長的意願,積極爲族人謀福利,將龍家祠堂的事務做好。
龍慕信講完話後,龍慕白再次登上祠堂的臺階,朗聲說道:“龍劍雲,系堂兄伯仁之子。當年其父母相繼離世,我憐其身世,收爲義子。如今劍雲已長大成人,當自立門戶。我龍慕白今天當着列祖列宗,並請諸位族人見證,我與龍劍雲脫離父子關係。”
此言猶如驚雷,在平靜的族人中再起波瀾。站在人羣后面的龍劍雲聽後渾身恍若塞糠,嘴裡哆哆嗦嗦,泣不成聲,撲通跪在地上,爬上前面,“咚咚咚”朝龍慕白磕了三個響頭,“啊”的大叫一聲,便朝外奔去。
回到龍家後,龍慕白當即修書給龍劍姝,在信中,他告知自己與龍劍雲已脫離父子關係,希望她從中斡旋,恢復族人和龍劍雲的科考資格云云。寫完信後,又叫柳玉蘭準備三千兩銀票和一些地契,暗中送給龍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