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告別冬日的寒冷,夜晚的風回了暖意,帶着幾分矜持拂在人臉上, 卻讓人清醒。
陸懷徵說完這話, 兩人似乎陷入一陣很長的沉默, 直到天邊雲月融合, 漸漸暗沉, 走廊的光亮更晃眼,趙黛琳也轉身仰面靠在一旁的欄杆上,兩隻手搭在橫杆上懶洋洋地掛着, 側頭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說:“行。”
隨後, 收回視線, 語速極快地補了句, “那你得答應我。”
他斂眉看過去,側着身把手搭上欄杆:“什麼?”
趙黛琳說:“在你沒想清楚之前, 不許找她,不許跟她說話,也別給她希望,於好沒你那麼理性,她一旦栽進去, 我真怕她想不明白。”
陸懷徵低着頭, 腳尖在地上抿了抿, 一聲不吭, 側臉輪廓模糊不清。
“我聽孫隊說, 你這人狠起來六親不認,真這麼狠, 就拿出你的魄力來,真如你那麼想,對她狠,纔是爲她好?你這麼半吊子這麼吊着,最後受傷的只會是她,你知道麼?”
陸懷徵還是不言語,春風不解其意,仍無知無懼地拂着他俊瘦的臉龐。
寂沉的夜,樹風爲他而立。
趙黛琳卻沒再看他,側着頭壓低聲音,輕描淡寫地丟出一句:“來這之前,她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跟你結婚。”
這平地一驚雷,徹底把他打醒,人才有了些反應。
陸懷徵原是低着頭,那長長的睫毛隨着眼皮耷拉着,聞聲倏然睜開眼,那雙常年不怎麼走心的眼裡此刻情緒未名,一臉怔忪如遭雷劈地立着,連原先有些鬆鬆搭在欄杆上的手都被他收回來,竟緊張地無處可放,最終又是搭回欄杆上。
風月無邊,人心幽幽。
陸懷徵記得自己那次在空中跟人對峙時,隔着無線電跟領導彙報完所有工作,並且勘察完地形將敵機引至空域發出了最後的英文驅逐警告後,如果對方再不離開,他便準備引機直接將他撞落。
而那一刻的心是格外平靜,還跟身邊的新兵開玩笑說,多看幾眼這祖國的大好河山,以後就沒機會了。還沒談女朋友吧,沒事,我也沒談過呢。
連汗都沒泌出一滴。
此時,趙黛琳這一句話,卻直接在他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如同在茫茫大海上風雨漂泊數年的小船隻,如今忽然看見了一座海市蜃樓般的島嶼,夢境真實,卻觸手不及,慌得不行。
趙黛琳說:“於好今年二十八,可她的情商或許比一般小孩都不及,小孩兒都知道討好大人,她不會,說話也直接,韓教授說跟她小時候的遭遇有關,這是於好的隱私我不方便告訴你,如果以後有機會,讓她自己告訴你吧,就因爲這樣,她的性格養成裡有一定的缺陷,只要你稍微對她好一些,她很容易陷進去,如果你真的給不了她想要的,那我希望,在你做決定之前,不要打擾她。”
趙黛琳說完就離開了,其實她心裡有點虛,她接觸過不少這個年紀的男人,都是爲了麪包打拼的年紀,一雙雙眼睛裡都挺灰敗的,沒什麼光澤,還透着對這浮世的疲倦,然而工作也就那樣,混混噩噩整日不知在忙些什麼,卻埋怨家庭給他的壓力太大。
到底是行走在生死邊緣的男人,氣場強大連她這個老忽悠在他面前都直不起腰板來。
可她着實不忍心於好這姑娘就這麼被人勾進去。
陸懷徵叫住她:“於好要去超市買什麼,我出去買,你轉交給她,明天就別讓她出去了。”
趙黛琳轉頭,幽幽三字,“衛生巾。”
母胎solo的大老爺們對這三個字有點陌生,陸懷徵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東西,不知道爲什麼,第一反應想起邵峰,“軍醫那有沒有?”
趙黛琳翻了個白眼,“你以後是不是買個避.孕.套都要找邵峰?”
陸懷徵尷尬地別了下臉,手在鼻尖上摸了下,從欄杆上直起來,“我出去買。”
陸懷徵跟老唐借了車,老唐不放心要派人跟,陸懷徵頭都沒回,拿了車鑰匙就往外走,等他車開到鎮上,超市老闆娘都準備打烊了,一見人穿着軍裝倒也笑眯眯給通融了,放下拉鍊的柱子,轉身走進去,問他買什麼。
陸懷徵先說,“給我包煙。”
老闆娘哎了聲,彎着腰手往櫃子底下伸進去,問:“牌子?”
陸懷徵隨口說了他最常抽,老闆娘抽出來遞給他,“還有別的嗎?”
“衛生巾。”他表情如常。
老闆娘笑起來,從櫃檯裡出來,小店兒擠,地上堆滿了零零碎碎的東西,她拿腳踢開了些,帶陸懷徵進到貨架最裡頭的位置,揚手指了指,問他:“你女朋友都用哪種?”
陸懷徵懶得跟老闆娘解釋,自動默認了她口中的女朋友,目光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梭巡,他也不知道於好常用的哪種。
出來的時候忘問了。
他平時一直以爲自己也算細緻,其實在女人問題上還是有些馬虎大意。
……
最後結賬的時候,老闆娘看着滿櫃檯的東西,刷一包擡頭看一眼陸懷徵,又刷一包擡頭看一眼他,樂得嘴都合不攏,等陸懷徵拎着大包東西回去的時候,終於心滿意足地關了門簾,嘴裡哼着小曲兒,心道:這年頭談戀愛的傻子真多。
陸懷徵回去把東西交給趙黛琳。
趙黛琳蹲在地上把東西一包包拿出來數了遍,不可思議地擡頭看着靠在走廊護欄地男人,“你買這麼多幹嘛?這得用到什麼時候?”
陸懷徵哪知道女人東西這麼麻煩,老闆娘問他什麼牌子他答不上來,又問他要棉質的還是乾爽的,他問這有什麼區別,老闆娘又說這跟膚質有關係,皮膚幹用棉質的,中性皮膚就用乾爽的,用不好就會過敏,他又不知道於好什麼皮膚,索性就讓她都放進去了,結果又問他要厚的還是薄的,帶翅膀的還是不帶翅膀的,中長還是超長的……
他整個人給問蒙圈了,就讓她全都給拿了。
臨走時還讓他捎了包紅糖,說肚子會疼,補補血,他下午看她臉色是不怎麼好,就拿了。
趙黛琳覺得再聰明的男人,也有犯蠢的時候,不過這蠢犯的還有點可愛,她把東西拎起來,拍了拍陸懷徵的肩以示謝意。
陸懷徵靠在欄杆上說:“她要缺什麼東西,你讓人跟我說,我會出去買,別讓她一個人出去。”
趙黛琳頭也沒回,比了個OK的手勢。
於好第二天起來看見滿桌的衛生巾跟變戲法似的。
趙黛琳正翹着腳跟韓教授打電話在彙報情況,於好眼神示意問她這是什麼,趙黛琳結束通話,走過來,靠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說我買的,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於好低頭,“沒有。”
“算了。”見她沒什麼表情,趙黛琳自討沒趣,如實說:“陸懷徵買的,這小子估計被老闆娘忽悠了,亂七八糟買回來一堆,也沒你用的那種,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回來問。笨死了。”
於好:“他沒手機,手機在他領導那裡。”
趙黛琳雙手撐在桌沿,低下頭去看於好的表情,“嘖嘖,胳膊肘這麼快就拐過去了?還沒怎麼着你呢,就這麼死心塌地啦?行了,說說吧,昨天到底怎麼了?”
於好睡了一晚上,覺得自己太過置氣,她想應該大度一點,可一看他昨天跟隨思甜說話那表情,就大度不起來,這事兒說出來趙黛琳估計還要笑話她,抿着嘴,不肯說。
趙黛琳瞭解她,倒也沒多問,拿手揉了揉她的頭,語重心長:“於好,你知道爲什麼韓教授這麼多學生裡,我最喜歡你麼?”
於好擡頭,烏溜溜的眼睛清澈異常,趙黛琳忽然想起昨天陸懷徵也是這樣看着自己,這倆人竟莫名有些夫妻相。
她再次開口,眼神格外認真:“因爲你有一顆真誠大膽的赤子心,你不虛僞,不阿諛奉承,沒有宋小桃的一肚子壞水,也沒有元靜的彎彎繞繞,你特別真誠直白。你有女孩子的嬌氣,而不驕縱,那麼多研究生裡,大家都對導師怨聲連連,就你願意踏踏實實跟着韓教授。或許你有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但你相信我,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姑娘。所以我更希望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也不要迷失了自己,就算最後你愛上了他,也不要爲了他改變自己,懷疑自己,明白嗎?”
“師姐……”
趙黛琳打斷了她,“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於好心頭一凜,其實趙黛琳對她來說一直是亦師亦友的一個朋友,很多時候她感覺到迷茫會給趙黛琳打電話,趙黛琳說了很多,讓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句就是,“不管如何,你要相信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什麼事?”
趙黛琳說:“我昨晚跟陸懷徵說,讓他不要再找你,我希望他能認認真真考慮清楚你倆之間的關係,是複合還是了斷。我看得出來,他很在乎你,他當時告訴我正是因爲你,他不太敢輕易踏出這一步,他怕你受傷,也怕給不了你想要的未來,我能看出來他眼裡還有猶豫,我不知道你們過去究竟經歷過什麼,但是我覺得似乎有件事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於好知道趙黛琳一直以來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很少管別人的閒事,一直以來對她的事情特別上心,她知道趙黛琳心疼她,她又怎麼會怪她。
“謝謝你,師姐。”
是真的感謝,高山流水,難遇知音,承蒙厚愛。
老天似乎真的聽見她的願望了。
小時候沈希元告訴她,只有星星上的孩子纔可以對着月亮許願,地球上的孩子說話月亮奶奶是聽不見的,於好犟着臉皮許了幾次,發現真的聽不見後來也就不相信許願這些事兒,直到上了高中,遇見陸懷徵。
他第一次給她過生日,讓她許願。
她說不要,反正許了也不靈。
那個少年卻笑着告訴她,靈得,你試試。
她當下就隨便說了個願望,明天下雨吧,就可以不用去跑操了。
結果第二天真的不用去跑操了,不過不是因爲下雨,而是不知道哪個兔崽子給操場的圍欄上加了把鎖,金剛一上午到處找人撬鎖,也沒撬開,還耽誤了跑操的時間。
於好是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事兒是陸懷徵乾的,後來在天台上,於好問他爲什麼這麼做。陸懷徵當時雙手交疊墊在腦後以一種極爲瀟灑的姿勢靠在天台上凝視她片刻後,然後彎腰握住她的肩,低頭去堵她的視線:“我只是想告訴你,不是星星的孩子也可以許願,不管你許的什麼願,總有一個人會爲了你拼命去做。”
……
那天之後,陸懷徵真就沒有再主動找過她。
偶爾在食堂碰見,兩人也是低着頭各扒着各自碗裡的飯,部隊裡紀律不比一般單位食堂,吃起來嘰嘰喳喳還各聊各的,他們基本上不說話,低着頭把飯扒光等一桌人全部吃完,再端着盆子站起來走人。
於好跟趙黛琳一直被安排在陸懷徵唐指導那桌。
陸懷徵吃得快,又不講究,三兩下就把盤裡的菜給扒拉完了,靠在椅子上安安靜靜等她跟趙黛琳吃完。
倆姑娘天生吃得慢,於好有時候不好意思讓他們等,吃得急還把自己給吃嗆了。結果,第二天那桌的戰士們吃飯的整體速度就下降了。這點趙黛琳也察覺了,吃完出去洗手的時候聽見幾個戰士在竊竊私語:“今天這飯嚼得我牙酸,老子好長時間沒這麼慢條斯理地吃過飯了。”
旁邊一個小黑臉接過茬:“你們說陸隊爲什麼這麼照顧小於醫生啊?”
其餘兩人皆是茫然,搖頭。
旁邊忽然插入一道如鬼魅般的聲音。
“你們難道察覺不出來你們隊長那顆春心萌動的心嗎?”
聞聲,三個戰士蹲在地上黑茬茬的腦袋齊齊轉過頭。
就見趙黛琳抱着胳膊倚着牆壁低頭笑眯眯地盯着他們幾個,迷之角度。
這種感覺就像是學生時代原本低頭在教授裡寫着作業,忽然一擡頭,看見窗外貼着班主任那張陰晴不定的臉。
三個戰士嚇得直接從地上彈起來,磕磕巴巴打了聲招呼就倉皇而逃。
趙黛琳靠着牆聳肩,太不經嚇了,嘖嘖。
於好回科室的路上遇上陸懷徵跟唐指導從行政樓上下來。
他穿着普通的作訓服,沒戴帽子,頭茬乾淨,臉部輪廓分明,他臉不是尖瘦,而是每根線條都生得恰如其分,插兜站在陽光下跟唐指導說話時,平直的眉毛微微蹙起,不經意轉頭看見她,沒有停留,很快就轉回去了。
於好覺得他一直都是個很清醒自知的人,其實他一直都清楚明白自己要做什麼,目標明確,不怕輸,也不服輸。
於好走到科室門口,他還站在那兒跟唐指導說話,從始至終,眼神都沒再往她這邊看過一眼。
於好把門關上。
門關上的瞬間,那邊便有一道視線不動聲色滑過來,靜靜看了會兒。
唐指導瞧出些端倪,也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你和小於?”
陸懷徵卻仍是看着那邊,打斷他說,“我記得前些年這附近蛇多?”
唐指導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地點點頭,給他解釋:“你們來那年其實不算多,去年才叫多,抓了幾百條蛇,都讓村裡養蛇的拿走了。你怎麼忽然關心這個?”
“你下午讓人去於醫生辦公室撒點硫磺和石灰,再找幾個人把窗封一下,別讓蛇跑進去了。”陸懷徵如失了魂般,終於轉回頭,低着聲說:“她膽小,見不得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