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好愣着, 沒接。
唐指導又把電話往她跟前遞了遞,見於好沒反應,急躁地朝她使了個眼色, 催促再三, 於好這才慢吞吞伸手去接手機。
食堂人頭攢動, 卻很靜, 戰士們低頭扒飯, 吃得專心,偶能聽見孫凱跟人調侃趙黛琳,唐指導也跟着樂樂, 趙黛琳一記眼神殺,孫凱拍拍身旁戰士的肩說趙黛琳嫁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趙黛琳反脣相譏, 不奇怪, 畢竟連你都能娶到老婆呢。
小戰士夾中間, 筷子抿在嘴上,臉色懵然, 看看這看看那,誰也不敢得罪,最終決定閉嘴,老老實實埋下頭去扒飯。
孫凱跟趙黛琳卻跟吃了槍藥似的,你一言我一語,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脣槍舌劍停不下來。
這一切, 似乎都沒發生變化。
彷彿看到, 陸懷徵坐在邊上看着他倆一邊鬥嘴, 一邊搖頭無語地嘲笑他倆。
手機貼到耳邊。
心卻怦怦跳,沒來由的緊張感, 讓她連聲音都微微緊窒,像是卡了根刺在喉嚨裡,低聲地:“喂。”
信號不太好,聽得斷斷續續。
於好把手機拿下來看了眼,沒斷,又貼回耳邊,餵了幾聲。對面還是沒有聲音,時斷時續地聽見對面嘈雜的聲音,可陸懷徵就是沒有說話,於好氣急,真當是好事多磨麼?剛剛唐指導都好好的,怎麼到了她這連說句話都成問題了,這麼想着,手機通話就斷了……
剛斷。
手機就滴滴進來一條短信。
“剛不小心過了禁網區,等下。”
於好等了半小時,唐指導飯都吃完了,陸懷徵還沒回電話。
下午。
樹葉低垂,風呼呼颳着,像是這深山裡的狼嚎聲,扇着窗戶哐哧哐哧亂晃,這天兒越來越冷。
於好在科室翻看陸懷徵以前的病例,跟平常的一些心理監測數據。
她發現自己手裡跟他有關的東西,除了這些病例數據,似乎再無其他。
她有時候瞧這些數據能瞧上半天。
陸懷徵、男、1988.01、184cm。
畢業於空軍指揮學院。
其餘資料均爲保密。
再往下,就是他這些年每次飛行前或者戰後的測評數據以及兩年前的治療記錄。
旁邊貼着一張陸懷徵的紅底一寸照,穿着淺藍色的空軍常服,戴着帽子,規規矩矩,一絲不苟地打着領帶扣着釦子,整張臉輪廓清晰乾淨,非常嚴肅認真地看着鏡頭。
應該是剛入伍時拍的,臉特別白,這會兒細細看,於好纔看到他眼角有顆很淺很淺的痣,淺到近乎於無。以前都沒發現。相比較從前,她倒是更喜歡陸懷徵現在的樣子,高中有點太不着調,少年心氣長,受了點委屈就愛跟她撒嬌,全就是個小孩。
現在成熟大氣,模樣也更甚從前,褪去少年時的稚嫩,那眉眼比當年深沉,卻引人好奇,引人入髓,什麼都不說,不喊苦不喊累,深明大義,識得乾坤,亦憐花木。偏就讓人忍不住想心疼他。
而且他穿軍裝最好看。
於好盯着那張一寸照,忍不住用手輕撫。
“砰!”窗忽然被人合上。
於好擡頭望去,趙黛琳關了窗,朝她這邊過來,於好恍然,手忙腳亂開始收拾資料。
被趙黛琳一把摁住。
“別忙。”
“啊?”
趙黛琳嘆了口氣,雙手環胸,屁股搭着桌沿,說:“剛剛我給韓教授打電話了,彙報了陸懷徵的事情,韓教授說,這件事咱們暫時先不能上報給領導。”
“爲什麼?”
趙黛琳解釋:“韓教授剛剛很客觀地跟我分析了一遍,咱們對這件事始終是一知半解,也許狄燕妮沒有用錯藥,也許是我們矯枉過正,當年她的那篇論文確實在學術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你還記得那些支持她的教授麼?國外有個很有名的心理學博士,Marcy Eddie還記得麼,曾經給你回過郵件的。他也給狄燕妮回了一封,狄燕妮還在朋友圈曬過,Marcy Eddie表示非常支持她的觀點,也很欣賞她的科學態度。當時郵件裡,他激動地給狄燕妮回了兩個perfect。如果咱們要反對這個觀點,就等於要站出來跟半個學術界抗衡,你做好這個準備了嗎?你要把韓教授推到風口浪尖上嗎?”
Marcy Eddie真是個非常喜歡回郵件的教授。
於好笑話似的:“如果科學是這種態度,那麼有多少人會成爲實驗的犧牲品,趙師姐,我以爲我們是一樣的,”說到這,於好失落地撇開頭。
趙黛琳冷笑:“學術問題本來就是具有爭議性的,只是狄燕妮在實踐上太過大膽和激進,而那些支持她的聲音裡又有多少是原本就針對韓教授的。你知道麼?”
學術界的探討本就帶着一些針鋒相對,韓志琛又是個耿直性子,年輕時就不好對付,老來更是個直脾氣,對於科學的態度他始終如一,卻是某些人眼裡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可以以我自己的名義發表論文。”
趙黛琳提醒她:“可你還在韓教授的實驗室。”
“那我可以退出韓教授的實驗室。”於好梗着脖子說。
趙黛琳徹底怔了,她吸了口氣,平復了心情,人靠到桌子上,儘量用心平氣和的口氣盯着她道:“我沒有說不做,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更需要從長計議,咱們不能衝動,你昨晚連夜寫的論文我看了,言辭激烈帶有批判性,根本不是你平常的風格,我有沒有警告過你,愛上一個人,也不可以迷失自我。”
“我沒有迷失自我。”於好苦笑,不自在地轉開臉說,“而且我也還沒有愛上誰。”
“彆嘴硬了,一下午看了多少次手機,要我提醒你嗎?”
於好不說話。
趙黛琳見她態度軟了,也緩和了口氣說,“我沒說,這場仗不打,你以爲韓教授是怕事的人嗎?他當年可以爲了抗抑鬱實驗得罪了那麼多人,如今又怎麼會怕得罪狄燕妮。你要打,我們陪你打。半個學術圈算什麼。但這件事不能讓陸懷徵知道。”
於好不傻,她也能想到。
如果換作是自己,在兩年後突然被人告知,自己曾經接受過的治療裡或許被違規使用過大劑量的藥物,作爲當事人應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不會讓他承受這些壓力。
只是心疼。若有似無地點點頭。
趙黛琳又說,“領導那邊,韓教授說給他點時間,需要更多的數據說明,陸懷徵又是慄鴻文的心頭肉,韓教授怕慄鴻文接受不了,所以,這件事急不來,兩邊都需要時間。”
“明白。”
趙黛琳揉了揉她腦袋,便出去給韓教授打電話。
於好在科室裡坐了一下午,窗外的風似乎又大了點,緊閉的窗櫺外,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色漸暗,朔風樹影倒映在玻璃窗上,像只困在原地猛獸,張牙舞爪地在窗玻璃上瘋狂舞動。
桌上的手機響了。
是陸懷徵。
她吸了口氣,接起。
電話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讓她久違地有點想哭,“於好。”
腳尖在地上漫無目的地摩梭着,於好很小聲地吸了吸鼻子,微擡頭,把眼淚壓回眼眶裡,握着手機,輕輕嗯一聲。
那邊一怔。
“哭了?”
“……”
要不要這麼敏感。
於好不說話。
“說話。”那邊急了。
“你兇什麼。”於好小聲哼唧。
本以爲他又會臊白她幾句,沒成想,他竟是輕輕地低笑一聲,然後誠懇地跟她致歉:“對不起,這幾年跟人說話吼習慣了。”
於好低頭說,“你不用跟我道歉。”
沉默一陣。
“那你哭什麼?”
“想你想的。”她半真半假地說。
陸懷徵也沒想到於好如此直白地說,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往下接,抿着脣笑了下,半天才從嘴裡擠出一句,“我不信。”
“真的,你說你要給我打電話,我就等了一下午,你看,手機是不是才嘟了一聲我就接了。”
其實那聲還沒響完,她就接了。
信號斷了後,他就被慄鴻文拉走去了附近的村考察民情。村民熱情,硬拉着他們上家裡吃了頓完飯才放行,慄鴻文沒什麼架子,就喜歡把衣服一脫,坐在人門口什麼都能侃,聊聊今年的收成和養殖,陸懷徵就在一旁陪着。走完這家訪那家,反正什麼都聊,村民好客,非要宰了家裡的雞給慄鴻文做下酒菜,慄鴻文說不用麻煩,就了點鹹菜蘿蔔也吃得津津有味的,那奶奶一看陸懷徵穿着作訓服,又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非要讓老伴把雞剁了,說這孩子吃點鹹菜蘿蔔哪夠啊,陸懷徵勸了好半天,人才肯放過那隻雞。
等出了那村,已經將近六點。
這才立馬拿了手機給她打電話。
“臨時被領導拖着走訪去了。”
“哦。”
陸懷徵站在樓外,一隻手握着手機,一隻腳墊在臺階上,低頭哄她:“生氣了?”
“你那沙子什麼時候做好的?”於好反問。
陸懷徵把另隻手抄進褲兜裡,擡頭看天,眯着眼,在認真回憶。
她比賽那天陸懷徵確實還沒做出來,他一開始不知道給沙子上色要那麼難,用普通的顏料筆上完之後發現塗色有些不均勻,而且,洗了兩次就褪色。
他後來特地跟了拋光釉色的師傅去學,才知道,那玩意的工序要那麼難。
要用沙子浸透之後,然後用毛筆板刷上了色,反覆清水浸泡幾次後,上完清漆晾乾後還要反覆用清水浸潤過,整個過程很複雜,等他做完,於好的比賽也結束了。當時覺得挺丟臉,也就沒給。
可後來,這麼多年,他總是能記得,當時給她做這沙時的心情。
當時是真就覺得,全世界什麼獨一無二,他一定要給她,誰也不給,誰也不能。
不過這些心情,現在也沒必要給她知道了。
“你比完賽之後。”
於好又是長長一聲哦。
兩人都沒再說話。
於好試探:“那我掛了?”
就聽那邊低聲笑,聲音莫名誘惑:“是真想我麼,於好?”
“我騙過你麼?”
“那倒沒。”他吁了口氣,似乎在抽菸,她可以想象到他抽菸時,眼裡的神氣。
陸懷徵把煙掐了,墊在臺階上的腳收回,踩在地上把菸頭擰滅。
於好聽見他的聲音,
伴着呼呼的風聲,卻格外清透,似要穿透這雲月,伴着過去歲月的涌流徹底鑽進她耳朵裡。
“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我說的不是今天,是過去這十二年的每一天。”
他補充。